榴花怨东风

065山月

“为什么非要去那个地方?”

睡衣的裤管从她的小腿上滑落,落到水面,落入水中,浅色布料逐渐浸湿。

“你先坐回去,”段余宁只得回抱住她单薄的身体:“这样水凉了会感冒的……”

她像个不听话的小孩子一样,说哭就哭:“我不要。”

“段余宁,四年了啊,”她抱紧了他的脖子,眼泪汹涌,“你明明记得我的电话号码……我以为那场爆炸……我在大教室里上课,还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想打电话给你,可是被老师点了名……”

“多可笑啊,我需要回答完问题,才能走出去……才能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

那个阶梯大教室里,坐着两百多个和他一样年轻鲜活的生命,而他却在她看不见听不到也摸不着的地方,经受一场无妄之灾,连生死都未卜。

那时她失声痛哭,心如刀绞,没人知道她在哭什么,也没人愿意伸出援手,他们是无辜的,所以他们可以惊异或者平淡围观。

就像他们不知道她爱段余宁,他们也不会像她一样爱段余宁。

翁沛揪着他的前襟,那里被她刚才的眼泪打湿一块:“你说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联系我?”

段余宁捧起她的脸,一个吻从小心翼翼演化成大胆掠夺,怎么尝都是苦涩的,到底是把四年光阴都悉数灌入喉,又烫又苦。

她是真的伤心落泪,抖如落叶,倒在床上的时候却又像发疯的小兽,十分用力地咬他。不仅口中尝到了腥甜,连他的脖颈她都咬,躺在他身下,仰起头叼着那处皮肉,最终也没能下狠口。所以哭得最大声的却也是她,泪珠子一颗颗滚过脸颊,没入乌黑鬓发。

段余宁温柔地亲吻她的眼睛和嘴唇,手指拨开她散乱在额边的头发,他说:“小沛,我都记得啊。”

那一串数字他早就烂熟于心,映在眼底,写在掌心,刻在实验室的墙壁上。有一年春天他患了失语症,脑子里庞大复杂的数字公式反复演算反复推翻,握笔的手却颤抖着写不出任何一个字,拖累了整个实验项目的进程,每天每天都有一群穿白大褂的人站在那里看他,用这样无声的方式逼问他最终的结果。那群人里有一张熟悉的脸,是他的母亲,镜片后冷漠的目光像无数次扎进他手臂血管里的针头。

他想早点算出来,想离开这监狱似的地方,不喝不眠,强迫自己在写字,在纸上写、在桌上写、在墙上写甚至在身体肌肤上写,钢笔笔尖都折断无数,唯一写得出来的就是那十一个数字,来来去去都是那十一个数字,像魔咒也像经文,一边拉拢他堕入地狱一边拯救他渡往彼岸。

无数人质问他那串数字的意义,问他这个最后的试验品故障后给出的数字到底是什么含义?只有余思遥看懂了,所以那个暴雨夜她违反规定独自来见他。那天他坐在床沿,满眼红血丝,不甚洁净的睡衣穿在身上犹如病号服。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余思遥明白他想问什么。

余思遥说:「我打开你的邮箱,看见那孩子给你发了好多封邮件,她应该一直记挂着你。」

她问:「你想离开吗?」

余思遥不理解他的情感,就像他无法理解她那种对人体基因研究的全心全意的狂热。

余思遥说:「阿宁,这项计划已经拖延半个世纪,你的父亲去世了,哥哥也去世了,最好的研究材料都在半途自毁了,只剩下你这个半成品……」她坐在那里,语言还算冷静,只是面上泪珠滚滚,「我知道你辛苦,因为你有这方面的天赋,你既是志愿者又是观察员,哪里有人能承受得住一边用刀在自己身上割一边告诉别人有多痛、流了多少血呢?更何况你还是我的孩子,再这样下去,即使是你没有疯,我也要疯掉了……」

昏暗的房间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就是数不清的置物柜,柜子上的落满了灰尘,他是这个小房间里唯一存活的囚徒。

他没有任何表情动作,整个人像灰尘一样沉默。

余思遥走了,忘记锁上那道门,他抬头可以看见外面幽黑逼仄的走廊,暴雨的潮冷都要随着未关进的门缝涌进房间地板。

电影里看过无数次的越狱情节,发生在自己身上只有不真实的感觉。

那个雨夜他穿过泥泞的小路和残破的教堂,花园墙壁上倒垂的野棘草勾破眼角,凌晨的郊外还有马车挂着风灯哒哒驶过。他从地下通道走向地上,看见太阳照到建筑物上,拱门前悬着白色的圆球状的路灯,灯下倚墙站着穿马甲的维修工,路旁摆着红白相间的圆锥路障,走过的地面汪着清水,路的那头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而几个年轻女孩抱着书迎面走来,谈笑声清悦动听。

他抬起头,看见这所名校的校名在咖啡底色的竖牌上,像抹了石灰的英文涂鸦。

那一串号码终究还是没有拨出去,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说话。

流浪的日子里他反复发烧,做无数个怪诞的梦,梦到无数闲人,唯独没有梦到过她。

收留他的好心夫妇开着一辆房车,他清醒的时候下车坐在马路边晒太阳,晚上就睡在车内的小沙发上,后来病好些了,也帮着夫妇俩做些卖手工小木偶的生意,他到底年轻聪明,学什么都快,夫妇俩一年到头四处旅游,带上一个他倒也不觉得累赘。

第二年夫妇俩表示愿意带他回北欧治疗,他在那个黄昏很长很长的国度呆了九个月,每天去城市广场和孩子们玩也和鸽子们玩,再自己骑着自行车穿过城镇河流和小桥回家。夫妇俩第一次看到他写出英文和汉字,高兴地开了个家庭派对庆祝。

下定决心回来的那天,他卧在阁楼角落看书,楼外树梢一只松鼠跳上窗台,掉了怀里的榛子,那颗榛子滚落到他脚边。他起身捡起榛子还给松鼠,回来翻找刚才看到的那一页,那是一本中国人撰写的野史杂谈,他没有翻到自己看的那一页,反而看到了一句诗:「沛水停桡几问津,扁舟曾忆此中身。」

一千多个日夜了,在这个低矮的阁楼,无人打扰的秋天,毫不相关的诗句,他双手握着那卷书,泪流不止。

“可我想回来,我什么都不要,我也什么都不怕,我爱你。”

他们总是在异乡才会抱得更紧,少年时江南水乡的茜纱窗,长大后风雪山头的冷月光,面上早已分不清是谁的眼泪,贴得这样近这样紧,只是做了亲吻这件事。

房间里的暖空调没打开,两个人抱在一起久了仿佛被冻住,身体打开容纳都显得艰涩,他的手指触碰到的每一寸肌肤却会像春水活泛,她恍惚觉得躺在这张床上就度过了四季轮回,冬风冬雪在山崖外,春花春水盛开流淌在她的身体上,而段余宁是夏的无尽热意,她最喜欢的季节,汗水和喘息声交缠,他的肌肤上所有动情的证据都是她蓄意留之。

翁沛用汗津津的下巴去蹭他的胸口:“像之前那样做……”两条腿勾住他的腰,不肯让他退离。

段余宁吻她,说她是傻姑娘。

又一次被他带上高潮,他抱住她的背,亲吻怀中人的眼角。过去的遥远岁月倒下一杯浆糊,不清不楚的,将他们黏着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分开都是血肉撕裂的痛楚,而苦痛会抵达灵魂。

太痛了,她心里想着,即使这样熟悉,也终究无法习惯,再也不要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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