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的女人姿色中等,既不美丽,也不丑陋,有着一张泯然众人的脸,在这张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脸上,岁月的痕迹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和额头,细微但切实存在的纹路可悲地告诉她,她现在不仅是个平凡的女人,还是一个平凡的老女人了。
田雪从镜中的自己身上强行移开了视线,她压下心中那股几乎涌到眼眶的热流,严厉地告诉自己“不能花妆”,用快速且粗暴的动作完成了一个最基础的淡妆。接着,她抓起自己的手机和提包,快步往家门走去。
在路过一间紧闭的房间的时候,她忽然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她敲了两声后,主动打开了房门。
“我有急事,要出门一下。”她对里面的人轻声说:“有什么事就给妈妈打电话。”
刚上初中、因为爸爸的丧事而急匆匆从英国回国的?k燃木然地玩着电视游戏,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电视屏幕的光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幽幽地照在儿子红肿的双眼上,田雪心里一软,也仅仅是一瞬的一软,下一秒,她就果决地关上了门,快步朝玄关走去。
公寓大楼外夜雪飘飞,田雪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和围巾,连走带跑地往离公寓大楼只有十分钟徒步路程的中央公园跑去。
“太太,夜里出门小心一些,需要我陪您去打车吗?”巡夜的小区保安见到田雪,认出这个素日里和善温柔的女人,好心询问了一句,田雪头也不回,匆匆摇了摇头,一步不停地跑出了公寓大门。
冰冷的雪花夹杂着刺骨的夜风吹在田雪的脸上,吹走了她脸上的温度,却吹不灭她心里燃烧的那把火。
她连日的疲惫和麻木都在这冰冷的雪夜里被尽数吹走,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一点、再快一点,见到那个让她心脏复跳、血液复热的人。
田雪见到秦焱的时候,他正坐在中央公园偏僻的一张铁艺长椅上,天上的月光从稀稀疏疏的树冠上漏下,和飘扬的雪花一起,影影绰绰地掩映着青年高挑俊美的身影。秦焱穿着黑色的羊毛西服套装,墨绿色的铃兰刺绣栩栩如生地长在前胸,量身剪裁的西裤勾勒出两条紧实纤长的长腿,他失魂落魄地垂着头,总是被发油抹在脑后的黑发凌乱地散在额前,往日那双飞扬跋扈的眼睛里只剩无所适从的茫然,那块被他注视着的雪地上什么都没有,他却执着地、呆呆地盯着那块洁白不放。
田雪热得发烫、烫得发疼的心,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用力揉在了一起,又狠狠撕碎了一样,疼得她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秦焱忽然呆呆地抬头,看见了屏住呼吸朝他小心翼翼走去的田雪。
“……雪姐。”他呆看片刻后,忽然扯起嘴角笑了笑。
不同于平日带有风流和邪意的笑,秦焱的笑那么苦涩,那么勉强,他的脆弱藏在他苦涩的强笑里,统统化作孩子般的无助流露出来。
不论他的私生活有多么混乱不堪,不论他的风评在上流社会有多么一言难尽,在田雪眼里,他所做的一切离经叛道都不过是孩童为了引起大人注意的幼稚反抗,在他人眼里风流又狡诈的秦焱,在她眼中却可怜又幼稚。
她第一次见到秦焱的时候,他才十六岁,八年间,她看着他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她嫉妒,却又从来没有真的嫉妒,因为她知道自己和那些更新换代极快的床伴不同,她和秦焱的关系不属于爱情、友情、亲情中的任何一种,却又比其中的任何一种都要沉重深刻。
她无数次的想要从这段扭曲阴暗的关系中逃脱,最后却还是回旋镖一样回到原地,而秦焱无数次地冷言冷语将她推开,又无数次地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和她耳鬓厮磨、十指相扣,就像秦焱是她枯燥绝望如死水的生活中的一抹亮光一样,她也一厢情愿地相信着,明明性情风流洒脱,明明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却连一个蜻蜓点水的吻都一反常态不肯给她的秦焱,在他心中,她也一定有着什么特殊的意义。
田雪一言不发地走到他面前,伸手拍落他头顶和肩头的雪花。离得近了,秦焱身上那股被风吹淡的酒气也跟着飘散过来,田雪又气又伤心,被她强压许久的眼泪在一刻再也止不住,从眼眶中一涌而出。
秦焱又笑了,他伸出手,冰冷的手指擦过她滚烫的泪水:“……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田雪害怕自己妆花,从一个平淡无奇的老女人沦落为一个狼狈丑陋的老女人,她急忙忍住眼泪,转过身小心地用手背沾去眼睫处的泪水。
在她抹眼泪的时候,一个冷冰冰的身体从背后抱住了她。
“雪姐……让我就这么抱抱你。”秦焱喃喃道。
田雪抹去眼泪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用自己温热的手去捂腰间那双冷若冰块的手。
她问的第一句话是:“出什么事了?”
第二句话是:“我能帮你什么?”
身后的人半晌没有回答,她又急忙说道:“?k安秋留下的遗产不少,能动用的人脉也有一些,再不济还有郭恪那边……你不要有顾虑,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秦焱无声地收紧了环在她腰上的手臂,许久后,才哑声说:“我爸被确诊骨癌了。”
田雪一时没反应过来,秦焱又说:“只剩一年不到的时间了。”
“雪姐,你相信吗?像我爸那样的人,居然说自己只剩一年不到的时间了,你相信吗?”秦焱的声音有了一丝颤抖:“我不信……我不信世上有什么困难能够打倒我的父亲……秦家缺不了他,逸博也缺不了他,他那么想把逸博建设成世界一流的商业帝国,他如果走了,逸博怎么办……我怎么办……”
“秦焱”田雪心里一急,从秦焱双臂中转过身来正面看着他,她的话语消失在秦焱闪烁的泪眼中。
这一刻,她恨自己的木讷,恨自己的愚笨,恨自己平凡的容颜,恨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出来一句合适恰当的安慰。
“我想要战胜程遐,证明自己比大哥更加出色……但不是以这种方式,也不是以这种时间……我没有想过决出结果的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秦焱喃喃自语:“如果逸博集团选出下一任掌门人的前提是现任掌门人的死亡,那我宁愿就在现在的位置上坐一辈子……我宁愿什么都不要变……雪姐,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是啊……时间停在这一刻就好了。”田雪哽咽。
她比任何人都迫切地希望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这一刻,她不是三十五岁的老女人,没有刚上初中的儿子,将她当货物卖给?k家,现在又像吸血虫一样紧紧贴上来的田家也消失无踪,在时间停滞的世界里,只有她和秦焱两人。
“他们都说我拥有了一切,可是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秦焱低声说:“雪姐……昨天我做梦了,梦到了很久以前的事,梦到了妈妈、爸爸,还有大哥。”
“我已经不记得我妈妈的样貌了,但我还记得她用甜言蜜语哄骗不同男人的样子,她挣了很多钱……但是再多的钱,也填不满她的毒瘾和赌瘾。她的人生糟透了,连带着我的人生也糟透了,我不敢去上学,因为学校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当二奶的妈妈,他们说我是野孩子,是瘾君子、赌徒、二奶的孩子,以后也会成为一个瘾君子和赌徒……也会去破坏别人的家庭。”他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至少最后一点,他们说对了。”
“妈妈总是给我很多钱,但是她从不陪我,她把时间都用在了男人和毒品、赌博上,直到她用八百万把我卖掉为止,她都没有为我做过一顿饭……所以那一天……在我七岁生日的那一天,她说要带我去游乐园,我非常的高兴……高兴到快疯掉。”
“那一天,她一反常态地从太阳升起一直陪我到夕阳西下,我们把游乐园里所有能乘坐的设施都坐了个遍……然后,她抱着我哭了,对我说对不起……你知道吗,她是个从来不承认错误的人,但是那天……她哭着对我说对不起……”
秦焱似乎想用谈论一件在他人身上发生的,可笑的事的语气来谈论这件事,他努力地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只可惜事与愿违,在他笑起来的同时,含在眼眶中的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她问我想不想见亲生父亲,又说一会有警察叔叔会来带我走,让我不要害怕……她还告诉我,最多一周,我的亲生父亲就会来领我走。然后她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游乐园的工作人员把我带到游客中心,当天晚上,我就到了警察局……三天后,我就成了人人艳羡的‘秦焱’。”
“我一直以为她是逼不得已才扔掉了我,直到长大成人后,我才查到当时的她是以八百万的价格把我卖了出去。我虽然只是一场成年人之间各取所需的露水情缘中诞生的意外,但爸爸接纳了我,给了我一个家,一个正常的人生。我转了学,新学校里再也没有人敢当着面取笑我,忽然之间,我就变成了最受老师和同学欢迎的孩子。每天回家,餐桌上都有热腾腾的饭菜和一起吃饭的人,我有爸爸,有大哥,我不再是孤单一人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事,逐渐成为我的日常。”
“为了取得父亲和大哥的认同,我讨好所有我能够讨好的人,拼命向着父亲希望的样子转变,只为了能够留在秦家。我可以做任何退让,就连秦家的家产,我也可以分文不取……可是大哥至始至终,只想要我滚出秦家……明明除了秦家,我没有任何可去的地方了……除了他们,我没有任何家人了……”秦焱失神地喃喃自语:“我只是希望成为秦家的一份子啊……我只是希望……自己也能成为和他们一样强大的人啊……我们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
“雪姐……”他抬起头来,在泪水的浸润下如孩子般清澈的桃花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田雪:“有时候我在想,如果七岁那年,我回答了‘不想’,那么今天的我又是什么样子?是会更幸福一点……还是会更悲惨一点?”
“没关系的。”田雪忍住哽咽,将他的头抱在胸前,轻轻地抚摸着他被雪水打湿的黑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
和仅仅是外表风流混账的秦焱不同,她虽然生了一张中规中矩的老实面孔,但她的心早已在污水里浸过千百万次。她糊弄着这个世界,也糊弄自己,在她沼泽一样绝望的生活中,秦焱是她唯一的希望。
尽管她自私、冷漠、卑鄙、浪荡堕落,但她爱他。
尽管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甚至连称之为“人”,都没有资格,但她爱他。
她真真切切地爱着一个比她小上十一岁的人,用尽一切去爱这个人。尽管她早已经丧失了升上天堂的资格,但她还是努力触摸着天堂的门槛
只为了有朝一日,他能踩在她的肩头,迈进那扇大门。
她的心在嫁给?k安秋的那一刻就已经成为死灰,是眼前的人让这堆死灰中长出小花。不论经过多少风吹雨打,她始终记得八年前他们初见的那一天,因郭恪临时有事无法出席户海慈善晚会,?k庭春理所当然地抢走了应该和她一同入场的?k安秋,她孤单一人站在会场入口,在数不清的奚落目光中挣扎着要不要冒着触怒?k安秋的风险转身回家。
那天日头正好、风清气暖,穿着半正式小西服,神采飞扬的少年和他的家人一起入场,在走过她步后,少年忽然停住脚步,落在了他的父亲和大哥身后。
他转过身来,大大方方地朝狼狈的她伸出手,狭长风流的桃花眼中闪着狡黠的光:
“嘿”他说:“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那时候她伸出了手,但是没有正式回答。
八年后,三十五岁的田雪,怀抱着二十四岁的秦焱,她不知道自己此刻平凡无奇的脸上因为闪耀的泪光而焕发出怎样的光彩,她只是怀抱着对她而言独一无二的少年,沉浸在这段充满悲痛却又让她无法自拔的爱情中,宣誓一般郑重地轻声喃喃:
“不管天堂还是地狱……我都和你一起走。”
262、第 262 章
《祸国》在寒风刺骨的正月里不断创下票房新高,而因演技炸裂而引起广泛讨论的主演薄荧则像是消失了一样, 连最执着的狗仔也拍不到她的一个剪影。蜂拥到扁舟台附近的狗仔怎么也想不到, 当他们在寒风中啃着便利店面包、彻夜苦苦蹲守时,薄荧早已在《祸国》首映那天就踏上了西班牙的土地。
这短短一周来, 她和程遐就像一对随处可见的华裔夫妇那样,过着再平凡不过的日常生活, 他们在塞维利亚一个叫拂托莱的古城里租下了一栋两层楼高民宅,这里饱受年轻人口流失的困扰, 年轻人往往选择到邻近的大城市里发展, 留在古城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也正因为如此,薄荧在当地人眼里才会是“一个天使般美丽的东方女人”, 而不是一个近期因通过一张路人抓拍的流泪图而在全球数千万女星的硬照中脱颖而出、一举获得今年《全球百美面孔》桂冠而在欧美引发热议的中国女星。
在拂托莱住下的这两个月里,薄荧和程遐会在每天日出后一同离开那栋爬满了碧绿色爬山虎的青灰色民宅, 步行至距离民宅只有二十分钟路程的希尔皮丝集市选购维持一天所需的生活用品, 然后再提着装有刚刚出炉的面包和香气馥郁的新鲜水果的购物袋慢悠悠地从集市一路逛回民宅。
那栋两层楼高的地中海风格民宅里摆满了薄荧从外面带回来的小玩意,有她从跳蚤市场里心血来潮买回来的, 拥有四十多年历史、被磨得锃亮光滑的精致刀叉一套;有小麦色肤色、热情洋溢的西班牙小男孩送给她的, 比掌心还大的珊瑚粉色贝壳一枚;有程遐从一位失聪老妇人那里买来送给她的一条白色蕾丝发带,薄荧把它系在二楼花园门廊处的风铃下,每当风动铃响, 这条美丽的发带就会随风飞舞。
和以前不同,薄荧几乎没有主动用到手机的时候,她不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地追踪网络上人们对她的评价, 在看到微博推送的种种吸人眼球的劲爆娱乐新闻时,也不过是一笑而过。她曾是那个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世界里的沧海一粟,但是现在,她好像从来没有属于过那个世界一样,完完全全地和那个世界脱离了联系。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来到了乍暖还寒的三月,沐浴着地中海温暖海风的薄荧头一次感觉到,春天离她那么近。
薄荧是个抗拒改变的人,她总是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吃着头一天就已经安排好的早餐,看早就列在计划中的书,出门时总是左拐,从一条石砖垒砌、头顶垂着红色繁花的甬道里去往主街,只有做着这些重复的事时,她才会切实地感到生活处于掌控中的安全感。而现在,程遐成了她的安全感,有程遐在的时候,她的内心总是平静安定,薄荧就像刚刚开始学会爬行的婴儿一样,一点一点试探地触摸着这个世界,而她有勇气走出这一步的原因都是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停下脚步回头,随时都能看见那双看似冷酷,实则温柔的眼眸。
三月中旬的一个傍晚,薄荧在走出青灰色的民宅后,忽然拉住已经养成左拐习惯的程遐,心血来潮地提议走右边他们从未走过的甬道。
程遐眼里微微露出一丝诧异,他顿了顿,不知在思考什么,在短暂的那么一霎犹豫后,程遐赶在薄荧后悔自己的莽撞之前轻轻点了头:
“好,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薄荧没有多想,在程遐习以为常地牵起她的手时,同样习以为常地扣住了他的手。
民宅右边的甬道在经过一条条长长的青石小路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围绕在居民楼里的小广场,一对西班牙新人正在这里举行婚礼,聚集在广场里为新人祝福的大多是希尔皮丝集市里的一些熟面孔,他们唱着当地的祝歌,满脸笑容地拍手欢呼着,薄荧在和面包店老板擦肩而过的时候打了声招呼,然后就被热情好客的老板娘拦了下来加入了拍手鼓掌的大军。
站在小型喷泉前的新人在神父的见证下交换了戒指,新娘脸上的幸福笑容感染了薄荧,她的心中也升起不明缘由的羞涩和甜蜜,她不敢看身边牵着她手的程遐,只有装作平常地注视着两位新人。
鬈发的新娘和薄荧的目光撞在一起,新娘看着她,忽然漾起友善快乐的笑容,在薄荧解读出那个笑容的含义之前,新娘就已经向着薄荧抛出了手中的捧花。
那束绽放得刚刚好的花束在数声遗憾的叹息和惊奇的呼声中准确无误地落入薄荧怀中,薄荧下意识地抱住了落到她胸前的捧花,条件反射地看向程遐。
程遐也在看着她,那是一抹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目光,既有欣慰,也有落寞。
薄荧接到捧花的喜悦心情渐渐沉了下去,她的喉咙紧了紧,想要说什么,最后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她喜欢他,并且明确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越来越喜欢他。但越是靠近那条喜欢和爱的分界线,她就越是恐惧,因为她正在努力地尝试去爱一个人,对她而言,这是一种陌生且危险的行动,而她伸出的手却被一道看不见的透明玻璃给阻挡了,程遐就在玻璃另一面温柔注视着她……仅仅只是温柔地注视。
他可以牵着她的手一同在喧闹的希尔皮丝集市挑选刚刚采摘下来的饱满鲜红的圣女果,可以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教邻居的小女儿弹奏钢琴,他的眼神在望着她的时候总是温柔又缠绵,仿佛世上最深情的目光。而他的手总是牵着薄荧,即是牵引,也是制止的锁链。除了户海慈善晚会上那个由薄荧主导的粗暴的吻以外,两人之间相敬如宾,即使偶有情难自禁的亲吻,程遐也是克制隐忍的,一触即离,就像是在躲避着什么似的,绝不停留。
他们是友人吗?不是。
他们是爱人吗?不是。
在薄荧沉浸于编织制裁的大网时,她忽略了程遐种种细微的变化,当她终于将目光转回身边人的时候,对方已经变得陌生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彻底明朗之间再次蒙上了晦暗不明的阴影,重归寂静。程遐的目光依旧温柔注视着她,脚步却逐渐后退了,他的手依旧牵着她,两人的心灵却越离越远。现在的他们,不是友人,不是爱人,曾经那么熟悉,现在却那么陌生。
“你在想什么?”薄荧忍不住问。
程遐眼里那抹落寞和哀色就像是她的错觉一样,在她开口的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的唇角难以察觉地扬了扬,柔声说:“我在想,你穿上婚纱的那一天,一定也很美。”
这是一句单纯的赞美,因为太过单纯、太过理智、太过置身事外,所以薄荧的心里反而涌起一抹难过,她本该早一些发现,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这些既温柔又冷漠的话语,每一个字都象征着他一步步的逐渐远离
“那一天,没有你吗?”她想这么问,但最终她默默地握紧了程遐的手,没有说话。
婚礼在满场欢呼声中结束了,薄荧单手抱着捧花,装作无事的样子一边道谢一边微笑,好不容易走出人群,继续沿着前途未知的青石小路向前走去。
青石小路最终通向的是一片安静的海滩,在逐渐远离人群的这个过程中,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随着波浪声越来越近,程遐先一步停下了脚步。
“回去吧。”他轻声说,目光里带着一丝担忧。
在片刻的沉默后,薄荧开口道:“没关系。”
她松开程遐的手,朝潮来潮去的海岸线走去,身后安静了两秒,然后响起了程遐的脚步声。
在薄荧的脚尖只差一点就踩入潮水的时候,程遐从身后拉住了她,她没有回头,脚步却停了下来。
薄荧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海天一线处瑰丽辉煌的夕阳,凝视着那投在海面上的闪亮的、鲜艳的橘红色鳞片,半晌后,痴痴道:“……真美啊。”
并排站在薄荧身边的程遐从她脸上移开目光,跟着看向那片五光十色的景象,绚丽的晚霞映在他沉静平和的眼里,在眼波中折射出粼粼波光:“……是啊。”
在程遐看着夕阳的时候,薄荧侧过头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他就像是一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钻石,对穷尽一生也不能从那个冬天里走出的薄荧而言,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就像是被风雨打折了翅膀的鸟仰望在苍穹中展翅翱翔的同类一样,薄荧对他的感情里除了男女之间的喜欢之外,还有一种败者对胜者天然的敬畏和憧憬。
“我现在很幸福。”她忽然说。
即使一切源于恶魔的魔力,即使这是一场建立在虚假之上的美梦,薄荧依然希望这场梦永远不要结束。
程遐转过头,看见的就是薄荧在夕阳下耀眼的侧脸,咸湿的海风吹起她的长发,掩映着她凝白紧致的下颌和纤长脆弱的脖颈,在象征着终结和腐朽的夕阳下,薄荧越发美得触目惊心。她的美丽不仅来自那世间罕有的美貌,那股萦绕在她身上的“自毁气息”才是将她与其他美貌女人分开的根本,有些人的命运是天使用小银锤锻造出来的,有些人的命运是魔鬼用斧头砍出来的,薄荧的身后就是残酷但壮丽的红色炼狱,她在熊熊燃烧的厉火中黑发飘舞,露着迷途少女的脆弱目光,仿佛在告诉每一个注视着她的人:“请帮帮我,请你向我伸出援手”,她的美是脆弱绝望的美,就像阳光下的泡沫,亦或昙花凋谢前的那一刹那,正是这种美,不断给她带来不幸,就像一个怀抱宝藏却没有保护能力的小孩,挑逗着世人灵魂里最邪恶的一面。
程遐在这么想的时候,薄荧真的向她伸出了手。
“你能牵着我吗?”她问。
程遐默默地握住了她的手,在她弯腰捡起脱掉的平底鞋后,他自然地伸手接了过来。
薄荧紧紧握着他的手,深呼一口气,然后将右脚慢慢地探入涌动的潮水。海水漫过她的脚背,薄荧停了停,接着没有犹豫地踏入了剩下的一只脚。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虽然只是小小的两步,但凉凉的海水已经漫过她苍白的脚踝。
薄荧转过头,对注视着她的程遐露出带有小小雀跃的笑容:“你看。”
“嗯。”程遐淡淡地笑了起来,神色温柔。
“我会越来越勇敢的,我会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我保证。”薄荧怀着忐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程遐眼里的温柔一晃,混入一些别的什么感情,他停了几秒,正要开口的时候,天边忽然传来砰地一声巨响。
薄荧下意识地朝天边望去,短短的几分钟里,橘红色的夕阳已经完全沉下,浅蓝色的苍穹里似乎还藏着橘红色的火线,在日月交替的暧昧时间里,一朵几乎占据半个天空的巨型烟花灿烂夺目地映在夜空中,在这朵以湖绿和烟粉色组成的巨大烟花附近,无数美丽的小型烟花相继升空绽放。
“……看来是市场那里的人们等不及我们过去就点燃了烟火。”
薄荧转过头,看向说话的程遐。
程遐唇边的微笑和眼中的柔情柔和了那张略显冷酷的面容,他的声音比烟花绽放的声音更大、更强烈地响在薄荧心中:“生日快乐,薄荧。”
“至于你的问题……”他握紧了薄荧的手,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仍是定定地注视着她:“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用我的生命发誓。”
也许一切不安都是她患得患失的心理在作怪吧,程遐从来没有欺骗过她,即使此刻她笔直地看着他的双眼,那里也没有欺骗。
“……我相信你。”薄荧的声音湮没在烟花绽放的声音里。
程遐幅度微小地扬了扬嘴角,那抹笑意仿佛划过天空的流星,短暂而耀眼:“夜里风冷,回去吧。”
薄荧伸手去拿他手中的单鞋,被他往后轻轻一躲:“你的脚湿了,我背你吧。”
薄荧一愣,程遐却已经背过身半蹲下来。
“上来。”他背对着薄荧,不容置疑地说。
薄荧停顿片刻,趴在程遐背上环住了他的脖颈,下一秒,她就被程遐背了起来。
薄荧从没想过仅仅是视野提高十六厘米,眼里的景象也会变得新鲜起来,明明眼前的大海和夜空和上一刻的大海和夜空没有本质区别,但是在薄荧看来,目之所及的世界都隐晦地透出一股甜蜜。
薄荧因为羞涩而故意将半张脸都埋在程遐宽广的肩膀上,她闷声说:“原来你眼里的世界是这样的。”
“嗯。”
“以后你还能背我吗?”
“我想一直背下去,背到我再也抱不起你、背不动你的那一刻。”
“你会把我宠坏的。”
在短暂又漫长的沉默后,以满天繁盛绚丽的烟花为景,一声叹息如烟飘散。
“还不够……远远不够。”程遐忽然叫出她的名字:“薄荧”
“什么?”
“把我的一切都拿走吧,成为这个世间最幸福的人……”他低声说:“让我成为你独一无二的王冠。”
263、第 263 章
四十多分钟的路程,程遐稳稳地背着薄荧一路走回。到了民宅门口, 程遐刚准备蹲下放薄荧下来, 她就默默收紧了双手。
薄荧听到一声轻微的笑声,有些不好意思, 但是环着程遐脖子的双手却没丝毫放松,程遐直起身, 直接用指纹开了电子锁。关上门后,程遐继续背着薄荧走到客厅, 问:“公主殿下, 想下来自己走了吗?”
程遐的声音低沉悦耳,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笑意,薄荧忽然有些脸红, 她忍着脸上的热意,摇了摇头。
程遐背着薄荧直接走进了她的卧室, 一直走到卧室里的独立浴室中才停下。他蹲下身, 让薄荧坐在放下的马桶盖上,然后取下了淋浴头调节水温, 在他小心调试的时候, 薄荧已经自觉地将双脚搭上了浴缸边缘。
程遐低下头笑了笑,一脸无奈和宠溺地将温热的水流冲在薄荧脚上。
“我在的时候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但是我不在的时候, 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他轻声说。
“你为什么会不在?”薄荧不解地歪了歪头,绸缎般光滑黑亮的长发从她肩上垂落:“难道塞维利亚政府那里已经定好会面时间了?”
“还没有。”程遐低着头,认真地洗着薄荧的双脚, 她的脚很瘦很白,小小一只,和她的人一样柔软纤弱,即使水流已经冲尽了海边的砂砾,他依然慢慢地、仔细地清洁着她的双脚,连指缝间也没有放过。还是薄荧感到害羞难忍,一边不好意思地笑,一边往后缩着脚,躲过了程遐的手指。
“听说塞维利亚的天气更好,我会做好旅行攻略的,到时候你去谈事,我就在家里等你我们是像现在这样短租民宅,还是去住公寓酒店?等你有空闲的时候,我们就出去玩?g,塞维利亚不像这里,如果我们被狗仔拍到怎么办?”薄荧雀跃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担忧地看着程遐:“和我产生绯闻,会不会对你造成不利影响?”
程遐没有回答,他面无波澜地关掉花洒的水流,又拿了块毛巾给薄荧擦拭脚上的水。
“没关系,那我们就在家里休息好了。”见他沉默,薄荧连忙说:“你有想看的电视剧吗?我们”
起身洗手擦干后的程遐忽然毫无预兆地拦腰抱起了坐在马桶上的薄荧,薄荧低呼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了程遐。
“好了,不要说话了。”程遐说。
薄荧以为他生气了,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去,却发现程遐嘴角挂着一丝微笑。她反应过来后,红着脸,将脸埋在他的肩上,不说话了。
程遐将她抱出浴室后,把她在床上放下,接着就想离开,然而一只手拉住了他。
程遐抬起眼睫,黝黑深邃的眼眸里露出一丝诧异,薄荧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的眼睛,低若蚊吟地问:“你要走吗?”
“我就在隔壁,随时都在。”程遐放轻了声音,眼中露出温柔的神色:“……晚安。”
那只薄荧留恋的,即是牵引,也是锁链的手,坚定地从她的手中抽了出去。
“……晚安。”程遐再一次柔声说。
然后,在薄荧的注视下,他就这么离开了。
薄荧脸上的笑一点一点隐没,她慢慢缩进被子里,先是闭上眼,消极凌乱的思绪却猛地淹过她的口鼻,她只能再度睁眼,怔怔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吊顶。
这一晚,薄荧辗转反侧,睡得很不安稳。她模模糊糊地睁开眼时,一道闪电正好把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她慢慢找回清醒,掀开被子,下床拉开了落地窗前的窗帘。窗外风驰电掣,大雨倾盆,一声惊雷,乍然在天边响起。
这一刻,她最先想起的是隔壁屋的程遐。他的母亲在雷雨夜自缢身亡,在同样的雷雨夜里,他能否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