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泉这种人早就该被打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等着看,明年毕业的时候我不堵着打他一顿,老子就不姓曾。”曾道明大声说。
“赵泉和打他的那个学生现在在哪儿?”李魏昂问。
“都在教导处呢,关着门对骂,可精彩了!”曾道明说。
“对骂?”一名男生十分感兴趣地问:“骂的什么?”
“赵泉说转学生没大没小目无尊长要翻天啦,转学生就说不是什么猫猫狗狗都能获得他的尊敬——”
曾道明话没说完,教室里就发出一阵爆笑,问话的男学生平时也是被赵泉耳提面命的类型,闻言一副大出恶气的样子,大声叫好。
而另一些女生的议论焦点则在另一件事上:
“那个六年级的转学生你们看见了吗?”
“人非常高,比我们班好多男生都高,又白又帅,穿的全是耐克和阿迪。”
“他说普通话,特别好听,哎,我从没听见谁说话那么好听过。”
“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和他比起来,我们镇的男生太难看了。”
“你说什么呢,我们班的李魏昂不是很帅么,人家还是校帅呢——不过严格说起来,他也不是我们镇的人,听说他爸是上京的高官,不要他和他妈了,他妈才带着他回了这里。”
“我听说转校生也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才来的这里。”
“喂喂,放学我们要不要去堵那个转校生?”
“六年级的小学生你都下得了手?”
“你别想多了,我只是想认个弟弟,再说了——他看起来一点不像六年级的小学生!”
几个涂着劣质睫毛膏的女生嘻嘻哈哈地倒在一起笑闹。
薄荧在心里为无人关心的赵泉感到一丝悲哀,所幸上课铃声响了起来,兴奋的学生们逐渐停止了讲话,陆陆续续回归座位。
半天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随着下课铃响,学生们一哄而散,热热闹闹地结伴回家吃午饭,而薄荧也第一时间拿起自己的书包,混在人群里快步朝外走去。
福利院离学校有步行一小时的距离,为了节约时间,福利院给读书的孩子们每天中午准备了一个便当,屈瑶梅喜欢带着人在操场吃便当,而薄荧就要在她来到操场之前赶快离开学校。
很顺利的,薄荧离开了北树学校。跨出学校铁门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她提了提书包带子,向着北树公园迈出了脚步。
来到北树公园后,薄荧习惯性地往东南角走去,那里有北树公园最壮硕古老的一棵雪松树,即使在寒冬的岁末,坚韧不拔的雪松依旧翠绿如旧,但是刚刚迈出一步,她就犹疑地停下了脚步。
她脸上的伤还没有消,甚至嘴角的伤口都还时不时地会流出鲜血,曲瑶梅恶毒的笑容和李魏昂仓皇的表情像是默片,不断交替着在她脑海里闪现。
她转过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薄荧最后在公园角落里的一棵大树背后坐了下来,她打开书包,拿出了福利院给她准备的不锈钢饭盒。
饭盒里有一大半白米饭,几根菜叶,几点肉沫,其余的大多是今年夏天福利院孩子们一起参与了制作的凉拌萝卜干,薄荧知道其他孩子的饭盒里恐怕不是这样,但她每次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接受着现状。
只要坚持下去,一切总会好的,她会长大,总有一天会带着白手套离开北树镇,再也不回来。
正当她慢慢吃着清汤寡水的午饭时,身后的青石路上忽然传来脚步声,薄荧没有在意,然而脚步声的主人却没有像薄荧想象的那样路过,而是一路朝着雪松背后而来。
薄荧诧异地抬起头,正好撞进一双黝黑明亮的眼眸里。
那是一个单肩背着书包的少年,面容稚嫩,个子很高,又白又瘦,看上去干干净净,身上的气质和北树镇的孩子们截然不同,不费吹灰之力,薄荧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她的吃惊还没有结束,因为少年竟然一声不吭地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薄荧看着他打开书包,从里面一个接一个地拿出以一人份便当来说菜式和数量都有些过于丰盛的塑料饭盒摆在地上。
虽然薄荧是先来的,但是她已经习惯了退让,看着少年准备在这里吃饭,她默默地关上不锈钢饭盒,提着书包站了起来。
少年立即停下动作:“你去哪儿?”
薄荧愣住了,少年的耳朵在她的注视下慢慢红了起来,但他依然执拗地直视着薄荧的双眼。
“你为什么要走?”他又问。
薄荧不由想起上午在班上听到的谈话,他的声音的确很好听,说着斯斯文文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和学校里说着北树镇方言的男生们截然不同。
“我留在这里会打扰你。”薄荧礼貌地笑了笑。
然后她看见继耳朵之后,少年的脸也肉眼可见地迅速红了起来。
她不是没有受过这样的待遇,在她刚来北树镇的时候,北树镇的人和少年一样,将对她的怜爱和喜欢昭然若揭地表现在脸上,可是后来,当她的身世慢慢在镇上传开后,当越来越多的人将她和不详、诅咒等词语联系起来之后,友善的目光变成了怀疑,怀疑又变成防备,防备最后又成了厌恶。
这个转校生,最后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
环境会让所有人都同化。
“不会。”他闷声说,有些局促地盘起腿:“……我想和你一起吃饭。”
在他期待的目光下,薄荧在他身边不远坐了下来。
巨大的雪松树冠遮住天上的云朵,一只不知名的鸟雀飞了过来停在雪松树枝上,下一刻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你吃这些——”他打开一个个饭盒盖,全部推到了薄荧面前:“一定比萝卜干好吃。”
色泽鲜艳、香气扑鼻的番茄炒蛋、清炒西葫芦、甜椒炒肉丝勾动了薄荧的馋虫,但同时被触动的,还有她敏感的自尊心。
薄荧默默抱紧了她寡淡可怜的饭盒,开始后悔留下来的决定。
“我妈的手艺还不错,你尝尝吧。”少年没有意识到薄荧的难堪,不由分说地夹了一大筷番茄炒蛋到薄荧的饭盒里。
薄荧夹着米饭小小地吃了一口,番茄的酸甜和鸡蛋的香味在她口腔里蔓延,薄荧还在慢慢咀嚼的时候,少年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好吃吗?”
薄荧点了点头,咽下饭菜:“好吃……谢谢。”
明明只是随口的一句赞叹,少年却像是得到了天大的赞赏一样,在那一刻露出灿烂的笑容。
天空里只有灰扑扑的云层,然而薄荧却觉得阳光穿破了云层,那些看不见的阳光跳跃在少年稚嫩的脸上,小小的梨涡里,将他整个人都照亮了,这个笑容像小婴儿柔软的一拳,真真切切地捶在她的心上,让她心房颤栗。
那些刚刚产生不久的偏见,在这个笑容下烟消云散。
少年高兴地笑着:“我叫时守桐,上个星期刚刚转到你们学校,我想和你做个朋友。”
薄荧已经预见少年在了解她身世后的反应,但是她依旧无法拒绝。
当溺水的人看见一根稻草,即使明知那是稻草,求生的本能还是会让她不由自主伸手抓住。
她尽力露出最友善柔软的微笑,在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却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她隐瞒了自己真正的名字:
“……我叫僰昭。”
276、摘星(二)
自那天相遇之后,薄荧上学的每天中午都能在那棵树下看见时守桐, 他总是带着不重样的双人份的菜, 一脸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容, 和说不完的新鲜话题在树下等她。
薄荧从他口中得知,他是因为父亲的工作调动才搬来了北树镇,也从他口中得知, 在他邀请薄荧一起吃饭之前,他就已经在北树公园里多次见到她一人吃饭的样子, 虽然时守桐没有明说他的救济行为, 但是每次都是两人份的便当盒已经说明了一切, 对于他的善意和同情, 薄荧没有戳破。
她已经太久没有遇到会对她释放善意的人,即使是同情也好, 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 愿意坐在她的身边听她说话, 愿意对她露出笑脸,愿意将她当做友人。
时守桐将她当做可以信任的人,对她毫无保留地倾诉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他告诉薄荧自己家里那台新电视总是闪雪花, 是因为有一天他不小心将可乐泼到了散热口上,他告诉薄荧那次和赵泉动手,是因为赵泉当着全班同学面讽刺他成绩差,“上京再好的教育资源也救不了你”。薄荧甚至知道了时守桐在上一个小学最好的朋友的名字,而她越来越了解时守桐, 她就越来越不安羞愧。
因为她是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敢坦白的人。
“今天我听同学说我们学校有个叫薄荧的孤儿,她的父母是亲兄妹,凡是和她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倒霉,那是真的吗?”
她用微笑含混了过去。她的微笑是轻薄的,用恐惧打底,好像天上的流云,风一动就散了。
这份来之不易的友情是偷来的,薄荧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害怕被上天发现收回。
她的运气一向很差,她明白真相总有大白的一天,时守桐迟早会发现北树镇没有僰昭,有的只是被视为禁忌的薄荧。
她只是希望那一天能迟些到来,然而就像任何一次一样,她的愿望依然没有被上天听见,又或者听见了——只是每次听见她愿望的都是恶魔。
一周后,薄荧在下午放学的时候被屈瑶梅带着人堵在了操场。
“上次被你跑了,这次你就别想轻松过关了。”屈瑶梅狞笑着说:“你今天必须当着所有人说清楚,你和陈厚是什么关系。”
薄荧不安地用余光扫视目之所及的人群,试图找到脱身的方法:“……当然是孤儿和护工的关系。”
“你哄鬼吧?”屈瑶梅憎恶地、嫉妒地盯着薄荧,充满恶意的目光有如实质,狠狠戳在薄荧的脸上:“你就是个撒谎精、扫把星、狐狸精、狗杂种——”
一句一句,屈瑶梅的诅咒重重砸在薄荧心上,将她的心灵砸得支离破碎。
薄荧的周围有很多人,除了一脸恶意的屈瑶梅和其同伙、还有装作什么也看不见的学校老师、聚在附近掩口而笑、指指点点的同校学生——薄荧孤零零一人站在他们之中,被看不见的海水覆盖了头顶,夺走了所有氧气。
这就是她的人生。
日复一年地被厌恶,被否定,被排斥。她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她不知道。未来的光在哪里,她一丝一毫都看不到。她只是想要活下去,机械地跟着生存本能,挣扎着活下去。
因为一个人太孤独了,所以她不想死去。
她害怕一切就此结束,害怕没完没了的寂静,害怕一望无际的黑暗。
即使毫无尊严,如同火山口边生存的管状虫一样,她也要活下去。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还有意见?”
屈瑶梅嫌恶地眯了眯眼,抬起肥壮的大腿猛地踹了薄荧一脚。
那一脚踹在薄荧左大腿上,她踉跄着后退几步,裤子上多了一个沾着泥土的明晃晃的大脚印,屈瑶梅的跟班看着她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薄荧沉默地站在原地,黏稠的黑色海水里无声无息地涌动着波浪。
她不是没有向外界求救过。
一开始,老师们会出手制止,然后孩子们就会收敛一段时间,等到事态平息后再固态萌发,当孩子们对施恶行为开始习以为常,老师们的言语制止也就越来越没有效力,往往是上午她刚刚求助老师,下午就会迎来更激烈的报复。当她的求助次数越来越频繁后,老师们的回应也越来越敷衍,在她多次向赵泉和其他老师寻求帮助未果后,其中一个老师皱着眉头这么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为什么他们不去欺负别的人,偏偏要来欺负你呢?”
是啊,为什么他们不去欺负别的人,偏偏要来欺负她呢?
为什么,世上那么多人,遭遇这一切的人——偏偏是她呢?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善良的人最后总会得到幸福。”婆婆一遍遍地教导她。
她应该做个善良的人。
可是她一直浸泡在黑色的恶意里,她的心也渐渐染上黑色。
“你……”薄荧直直地看着屈瑶梅。
“你想说什么?”屈瑶梅皱起眉。
“你怎么……”
就像她无数次质问薄荧的问题一样,薄荧也想问问她。
你怎么不去死。
你死了就好了。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去死?
“僰昭!”
一声惊异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薄荧的心如同缀着铅块,垂直往下落去。
单肩背着书包的时守桐拨开人群,快步走到她身边。明明比她还低两个年级,但时守桐已经比在场的大多数人都还要高,在一群或矮或胖,或黑或脏的县城男孩里,又白又高的时守桐如同鹤立鸡群,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你说她是僰昭?”屈瑶梅紧紧皱起眉,随即又迅速舒展开,她转头看向薄荧,对她不怀好意地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改名了,薄荧?”
屈瑶梅的跟班跟着起哄道:“这是你的艺名吗?你出道啦,薄荧?”
“我就说你是狐狸精,走到哪里都勾人,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完了!”
屈瑶梅举起手,狠狠挥向薄荧。
在薄荧的眼中,和屈瑶梅的手掌同时放大的还有时守桐震惊的脸。
即使她再怎么小心翼翼地掩藏,恶魔还是发现了她的秘密。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不应该很受欢迎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在学校听说过你?”时守桐曾问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好看的人就会受欢迎?”薄荧问。
时守桐皱起眉,苦恼地想了许久,然后说:“……不知道,就是因为好看吧。喜欢好看的东西,不是人的本能吗?”
“可是,究竟什么样的人是‘好看’的呢?”薄荧低头揉搓着手中的草茎,在时守桐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双眼皮是好看的,肿泡眼是难看的;高鼻梁是好看的,大鼻子是难看的;苗条是好看的,肥硕是难看的……可是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在特定的文化环境下大多数人制定出的规则。”
“文化环境?”时守桐露出茫然的表情。
薄荧抬起头,对他笑了笑:“简单来说就是,当大多数人喜欢肿泡眼、大鼻子的时候,肿泡眼和大鼻子就是好看的,当大多数人厌恶双眼皮、高鼻梁的时候,那么双眼皮、高鼻梁也是难看的。人和事物一开始都是没有美丑之分的,定义美丑的,是集体里的大多数群体,即使一开始你抱着不同意见,但为了融入这个集体,你就不得不转变为和他们同样的观感。”
看着时守桐半知半解的表情,薄荧低声说:“现在不懂没关系,因为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了。”
薄荧无视屈瑶梅扇来的手掌,直直地看着时守桐。
……你现在,已经明白了吧。
一声响彻操场的惨叫。
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踉跄后退的不是薄荧,而是屈瑶梅。
在千钧一发之际,时守桐将背后的书包砸向屈瑶梅,装着课本的书包重重砸到屈瑶梅脸上,比壮硕的屈瑶梅还高上一头的时守桐一脚将她踹倒,一言不发,脸色可怕地一脚接一脚狠狠踢在屈瑶梅的脸上。
数声害怕的尖叫从围观的人群里发出,有人飞奔着跑向了离得最近的老师。
屈瑶梅身边的跟班们一开始被时守桐杀人般的气势吓到,直到暴怒的屈瑶梅从地上爬起,和时守桐凶狠地扭打在一起后,几人才大梦初醒般扑了上去帮忙。
“干什么——干什么!快住手!”在此之前一直身在操场却两耳不闻身边事、对屈瑶梅欺凌薄荧视而不见的体育老师见事情闹大,不得不走了过来遏制事态继续恶化。
面对老师的制止,时守桐不仅没有收手,反而更加凶狠起来,屈瑶梅的跟班们手脚并用地殴打他,而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他就像魔怔了一样,眼里只看得见面目全非的屈瑶梅,不管屈瑶梅的跟班对他是踹腹还是捶头,他都好像毫无感觉,他目不转睛地瞪着屈瑶梅,拳头一下没停。
当体育老师好不容易分开打成一团的几人时,时守桐全身都沾满地上的砂石,这些灰尘粘在他眼角的血迹上,灰红灰红一片,屈瑶梅看起来比他更惨,头发乱得像一个鸡窝,脸上和衣服上都是时守桐踩上去的脚印,她仰着下巴以控制汹涌下流的鼻血,发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时守桐。
“你们怎么回事!屈瑶梅,两天不打架你就皮痒吧?还有你,你是怎么回事,打架打上瘾了吗?!”体育老师对两个肇事者怒吼。
屈瑶梅扭着头气喘如牛,从她的表情里看,显然对老师的威吓不屑一顾,而另一人,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体育老师说了什么。
他直直地看着人群中怔住不动的薄荧,垂在腿边的双手染着血迹,稚嫩的脸庞上露着无所畏惧的勇气。
“不要小看我。”他说。
体育老师愣了一下,随即大怒:“你还翻天了是吧?!把你的家长马上叫来!”
时守桐置若未闻,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怔住的薄荧:“别人说什么、放什么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觉得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即使当着镇上所有人的面,我也这么说。”
对着薄荧湿润黑亮的双眼,时守桐说:
“不要小看我——我和那些人不一样。”
认识时守桐,是薄荧有生以来最幸运的事。
一缕阳光照进了她黑暗的世界。
薄荧十三岁的时候,十一岁的时守桐当着目瞪口呆的众人信誓旦旦地承诺“我和那些人不一样”;薄荧十四岁的时候,十二岁的时守桐凭借着和屈瑶梅团体的大大小小无数场战役已经成为北树镇仅次于李魏昂、屈瑶梅的著名刺头;薄荧十五岁的时候,十三岁的时守桐在等薄荧放学的时候因为和李魏昂起了言语冲突,在走廊上当着赵泉的面就大打出手,事后被赵泉请来学校的时父当着薄荧的面,脸色铁青地威胁他要是再和薄荧来往,就让他一个人转回原来的学校,对此,时守桐的回应是:“腿长在我身上,你把我送到打包扔到北极去我也能走着回来。”
薄荧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人。
不管外界的环境是炎热还是寒冷,时守桐始终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坚信着自己的想法,他不屑撒谎,鄙夷软弱,蔑视权威,凡事都以自我为中心,别人怎么想、怎么说,他都毫不在意。
对有的人来说,时守桐的性格或许过于尖锐、自我,但是对如履薄冰的薄荧来说,时守桐就是她即将溺亡前出现在眼前的那根救命绳索。
她紧紧地、紧紧地将这根救命绳索攥在手里。
薄荧十六岁的时候,终于获得了住校的权利,因为她远近闻名的名声,没有人愿意和她住一间寝室,她被安排到了宿舍楼最窄最旧的一间寝室里单独住,十四岁的时守桐取代转学去上京的李魏昂成为北树镇新一届的“扛把子”,整合了初中部的时守桐和称霸高中部的屈瑶梅之间因为势均力敌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即使薄荧再和屈瑶梅狭路相逢,她也不必远远逃开了,除了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屈瑶梅不能做任何事。
薄荧十七岁的时候,十五岁的时守桐越长越高,越长越俊,在其他人面前,他是叛逆不羁、无所畏惧的问题学生,在薄荧面前,他依然还是第一次相遇时的那个十一岁孩子,大大咧咧、直来直去,笑起来的时候梨涡里盛满阳光。
在薄荧高考完的那一天,时守桐顺着外墙的管道爬上了女生宿舍的四楼,在皎洁月光下敲开了薄荧的窗户。
“你该更新对我的印象了,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他低下头,轻而易举地吻上薄荧的嘴唇。
277、笼中鸟(一)
在薄荧和傅沛令结婚三周年的一周前,她收到了一封隐藏了号码的手机短信。
短信声响的时候, 她提着装有新鲜食材的超市口袋刚刚走进家门, 当她准备好双人早餐, 终于有时间拿起手机的时候,手机屏幕上亮着一条微博娱乐的最新推送以及数个未接来电记录:
“名侦探曾施目击傅沛令夜宿选美冠军谢雅琪住处。身为明钟集团主席、汇力集团董事长的傅沛令和三料影后薄荧于年少时结缘,在薄荧丑闻缠身的低谷期间, 傅沛令不离不弃伴其左右,终于两年后抱得美人归, 被大众誉为现实版的王子和灰姑娘, 当时轰动半个商界和娱乐圈的“世纪婚礼”至今还令人历历在目, 难道今日就要童话破碎?”
而那条短信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里有一扇窗帘拉了一半的窗户,一间卧室内景, 以及两个靠在一起熟睡的人。
在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手机上那张高清到纤毫毕现的照片时, 穿着宽松t恤和中裤的傅沛令一脸宿醉的疲惫, 一边皱眉揉着太阳穴一边从卧室里走出。
他看着坐在桌前的薄荧,声音里带着起床不久特有的沙哑:“我头疼,家里有解酒片吗?”
薄荧手指往上滑动, 一条条或关切或幸灾乐祸的评论从她眼中闪过, 她面色平静地看着手机:“昨晚你几点回来的?”
“你睡了回来的。”傅沛令说:“没有解酒片吗?”
薄荧依然头也不抬地看着手机:“和谁在一起?”
“吴旭彬和涂鸣他们。”傅沛令走到薄荧身后,两手放到她的肩上,弯下腰向薄荧靠近。
在他的唇碰到她的面颊之前,薄荧就皱眉躲开了。
傅沛令的眉头皱得比她还深:“大早上的你怎么了?”
“昨晚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说会早些回家。”薄荧冷冷说。
“我说尽量。”傅沛令绕到她对面坐了下来:“昨晚有一个很重要的商业饭局, 吴旭彬搭的线,后来我醉得有些厉害,就在外面休息了一会,我一直记得你在家等我,酒醒后就马上回家了。”
“让你久等了是我不对,接下来这几天我都在家陪你。下周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他端起桌子的高玻璃杯,喝了一口里面的牛奶:“你想好今年怎么庆祝了吗?”
“良心发作了?”薄荧的嘴角嘲讽地提了提。
“别阴阳怪气地和我说话。”傅沛令再次皱起眉,他放下牛奶杯,伸手去拿盘子里鲜红饱满的圣女果:“谁又惹你不开心了?”
“我以为你已经熟悉我的说话方式了。”薄荧微笑着在傅沛令拿到是圣女果的前一秒抽走了盘子:“我看你没什么胃口,别勉强自己吃了。”
在傅沛令愣神的时候,薄荧动作迅速地撤走了傅沛令面前的牛奶、水果和市售三明治,然后在他的目瞪口呆中,把所有食物一股脑地丢进了垃圾桶。
“你干什么?!”傅沛令又惊又怒。
薄荧视若未闻地走进卧室,十几分钟后,她提着挎包走了出来。
傅沛令原本面沉如水地坐在餐桌前,看见外出装扮的薄荧后不禁站了起来:“你去哪儿?”
“出去。”
“去哪儿?”傅沛令问。
薄荧没理他,扶着玄关处的鞋柜自顾自地换鞋。
“什么时候回来?”傅沛令向着玄关走了过来,面色更沉。
“不知道。”
“我中午吃什么?”
薄荧站起身,转头看向傅沛令,冷冷笑道:“昨晚在哪儿使的力就去哪儿要饭吃吧。”
薄荧来到大风演绎的时候,所经之处无不是被人瞩目。
“快看,是薄荧……”
“真惨,好好的影后不当,非要息影当金丝雀……呵,男人的话能信吗?”
“我记得谢雅琪就是那个凭自己长得和薄荧有几分像,不停发撞脸通稿蹭热度的女人吧?真不要脸,谢雅琪真实的年龄实际比薄荧还大两岁,也好意思到处发通稿说自己是‘小薄荧’。”
“傅沛令放着薄荧不要,去睡一个低配版,我看是疯了吧?”
“鸡腿再好吃吃久了也会腻,改吃屎也要换换口味,这就是男人。”
“嘘——别说了。”
薄荧无视周围的窃窃私语和同情的目光,一脸平静地乘坐电梯来到了三楼。在踏出电梯的时候,走廊两边熟悉又陌生的星光墙让薄荧生出一丝沧海桑田的恍惚,她看着墙上一张张或高冷或亲切的脸,不由自主慢下了脚步。
曾几何时,她是其中最灿烂最显眼的一个,然而现在这张墙上已经没有了她的人像,取代了她位置的是如今被誉为亚洲流行天王的银发青年,青年神色冷峻,右耳一枚银色的星型耳钉,拢成塔状的双手骨节分明,数枚造型各异的镂空戒指在他纤长的手指上泛着冷冽的光。
“你后悔了吗?”一个声音在身旁轻轻响起。
薄荧没有侧头,也知道身边站的是她曾经的经纪人。
她淡淡笑了笑:“你指什么?”
“所有。”梁平说:“你原本可以成为一个国内里程碑式的艺人,可以将你的名字写遍世界各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困在一栋豪宅里,每每被狗仔拍到都是现身超市……最后还不得不和别的女人抢一个男人。”
薄荧笑了笑,低声说:“我选择的路,从不后悔。”
梁平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次你来是为了什么?查谢雅琪的事?”
“就算我不查,也有人会把她的底细给查个一清二楚。”薄荧说。
“那你是为了什么事?”
薄荧这次过了半晌,才回答他:“……没有事,就不能来吗?”
她的目光重新移回光鲜璀璨的星光墙:“不论你相不相信……在这种时候,除了这里……我想不到别的可去的地方了。”
梁平一时无话,他看着面容平静却依然让他感到一丝落寞的薄荧,低声说道:“回来吧……你知道,只要你点个头,你随手都可以回来。”
“……谢谢,但是算了。”薄荧轻声说:“我现在过得很好。”
“我不觉得。”梁平说。
薄荧没有辩解,她淡淡地笑了笑。
“别站在这里了,到我办公室说吧。”梁平说。
“我要走了。”薄荧抬起头,对他笑了笑:“今晚十点我会在新中心十六楼的夜樱酒吧,让你旗下最需热度的艺人来陪我喝酒吧。”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薄荧笑着说:“便宜别人不如便宜自家。”
薄荧说完,转身向来时的路走了过去,梁平看着她孤独的背影,在一股不可理喻的心酸中忍不住喊了出来:“你放弃一切,难道想要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那天你和傅沛令单独留在会所包间里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当你出来后,一切就都变了?!”
薄荧的背影一顿,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但是梁平听到了一声轻笑。
“梁哥,再见到你很高兴。”
她举起手,轻快地挥了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人们每每盘点上京的豪宅,除了那些众所皆知的四合院外,都不得不提到上京唯一坐拥三山二湖景观的荧宫,关于该项目的公开信息非常之少,人们最开始只知道这是仅有十八栋的天价别墅,每栋都配温泉入户,去年“楼王”就以保守估计7亿的价格在大众面前刷了回脸,但是荧宫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不是天价“楼王”,而是其中牵扯豪门和娱乐圈的一段感情八卦。
据说这块地皮四十年前就被当时就任明钟集团董事长的傅显年买下,传到孙子的傅沛令手里后,傅沛令二话不说就地推翻了老子原定的高端酒店式公寓企划,在上面建起了上京最好的低密度纯独立别墅区——没有之一,一开始人们没有意识到“荧宫”这个名字和薄荧有什么关系,直到傅沛令和薄荧大婚后,薄荧以女主人身份入住了荧宫的“楼王”,人们才明白,原来这是一出现代版的金屋藏娇。
现在,在这栋房价已不可估量的“楼王”里,正满溢着危险的低气压。傅沛令和吴旭彬一言不发地分别坐在一条沙发上,两人都沉着脸,一声关门声,涂鸣赶着一个面色紧张,还没走近就已经露怯的女人走进了客厅。
涂鸣大大咧咧地坐下了,女人却不敢坐,她站立难安地陷在几道冷冷的视线里,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最熟悉的人,她希望能帮自己说几句话的人,却只是面色平静地望着地面。
傅沛令面色冰冷,厌恶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昨晚他头疼欲裂地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并且身边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时,根据成年人的情景联想,他以为自己喝酒误事,在不清醒的时候做了对不起薄荧的事,慌乱之下,他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有确认就匆匆穿起衣服离开了,傅沛令怀着满腹的忐忑和侥幸心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回到家中,他以为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掩藏好这次意外,直到今天从电脑上看到新闻报道和对方的照片,他才明白自己早就跌进了一个蓄谋了多时的陷阱里。
“傻站着干什么,你想俯视我们几个?”涂鸣说。
女人犹豫地走向吴旭彬所在的沙发,想要在角落坐下,在她即将落座的瞬间,傅沛令声音冰冷地开口:“谁允许你坐了?”
“可是……”女人无措地看向涂鸣,涂鸣笑嘻嘻地看着她:“别看我,我只是让你别傻站着。”
女人离沙发只有一厘米距离的屁股只有抬了起来,她刚刚站直,傅沛令又说:“我不喜欢别人居高临下的看我,这样做的人,结局往往都很惨。”
女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满脸难堪和紧张。
“不能站,不能坐,这还不简单——”涂鸣大笑起来,他的双手散漫地敞开,分别搭在两边的沙发边上,整个人极其浪荡不羁地看着女人,话音一转,凉凉地说:“跪着不就行了吗。”
女人面色一白,立即看向吴旭彬,然而那个男人和之前一样,依然是一脸事不关己的平静,默默地看着一尘不染的地面。
半晌的寂静后,女人慢慢地跪了下去。当她的膝盖和光洁的地面发出清脆的一声碰撞声后,傅沛令从茶几上抽了一张纸巾,站了起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