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知道这样握着手,握了多长时间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1出事(1)
永远无法逃脱感伤情绪的困扰,这可能是我们的致命伤。
五年以前,我还在师范大学学艺术史。那时候我根本没心思听课,一心只想练钢琴,考入俄罗斯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演奏系:置身于厚达三尺的墙壁构成的建筑物中,房间里光线暗淡,但暖和得令人口干舌燥;寒冷从严丝合缝的窗户外面不易察觉地渗入,窗外是无比广袤的荒凉大地;毛料地毯上空空荡荡,只有我坐在一架德国钢琴前弹奏。我对未来的期望仅此而已。
(www。。)txt电子书下载
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弹奏的将必然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一百多年前,那些作品写成之后,立刻被装进了粗糙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写着作曲家的全名: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被撑得如同怀胎十月的信封从此开始了漫漫旅程,穿越白雪皑皑的俄罗斯大地,寄给远在意大利乡间的梅克夫人。梅克夫人听后,流下几滴热泪,再给柴可夫斯基寄上几千法郎。作为一个有钱寡妇,梅克夫人有着格外丰富的热泪,也有着格外丰富的法郎,她用这两样东西去交换近两千万平方公里的忧愁。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种忧郁。
如果我在俄罗斯弹奏,我将在钢琴侧面的窗外看到《静静的顿河》中呼啸而过的哥萨克骑兵,格里高利挥舞着战刀冲在首列。他们只能向千里冰封的大地、与冰雪浑然一体的天空冲锋。十月革命的怒火激荡了每一个人民,但他们的敌人却早已不在眼前。在这个背景之下弹奏柴可夫斯基的《第一钢琴协奏曲》,本身也是一种忧郁。
另一种忧郁,则是“如果我在弹奏”。我根本不可能到俄罗斯弹奏,也不可能进入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
我只能在北京近郊的师范大学里混日子,呼吸着二十一世纪的空气,每天穿着颜色无法辨认的帆布外套,双手插在兜里,叼着一颗香烟,饿了就吃,吃完等着下一顿饭。师范大学是由十三栋一般高矮大小、一般颜色、一般毫无建筑风格可言的小板楼组成的,楼与楼之间距离也是一般远近,恰似一手麻将牌——而且是永远也无法“和牌”的麻将,因为地皮有限,没处再建第十四栋。麻将牌们的东侧,是一处没铺草皮的足球场,夏天沙土烫得能弄熟鸡蛋,冬天飞沙走石。草场和麻将楼之间,分隔着一条林阴道,道旁种满哨兵般的白杨,每逢三月,杨花飞起,路上的人便此起彼伏地打喷嚏。
我对这样一个学校倒也没什么怨言,因为它总比附近那些高耸入云的现代化建筑更适合人类这种小动物生存。
师范大学的琴房很紧张,用于练习钢琴的只有一间。要弹钢琴的人先来的先用,后来的只能等着。这样一个规矩逼迫大家想尽办法早起,甚至有人天没亮就钻进琴房,在那里先补一觉,吃完早饭,然后才练琴。我也想早起,但我上铺那位仁兄精力过人,晚上睡不着觉,不免翻来覆去,在我头顶嘎吱嘎吱响个不停,直到实在不耐烦,才前功尽弃地叹一口气,愤然手淫一下,然后登时鼾声如雷;此时已经夜里两点多钟。我既不能劝他不手淫又不能劝他早点儿手淫也没兴趣先他一步手淫,只能服从他的生物钟,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于是总占不上琴房。
那一天上午,天色黯淡,我又起晚了,只能抱着碰运气的态度来到琴房。
果不其然,我在走廊里就听见有人在弹琴。那人弹的是贝多芬二重奏中的钢琴声部,手法华丽,但听起来弹得心不在焉,好像微风扫过湖水,连波纹也没漾起。因为弹的不是东欧作品,我对弹琴人没有好感,转身想走。那人却停了下来,弹了两小节肖邦。
我站住脚,侧耳聆听,但那人想必无所事事,随即又换成了莫扎特,然后又是门德尔松。每支曲子都弹了不到一分钟,就马上开始了下一支。我丧失了耐心,下楼出门。
到了门口点烟的时候,却听到身后噔噔噔的跑来个人:“小马!”我回过头,看到尹红手扶着漆色斑驳的门廊柱,微微喘气。她是我的同学,学小提琴,喜爱门德尔松;长得还算清秀,不过下巴有点“地包天”,眼睛又圆又大,却是单眼皮;也幸亏这两点,否则她的脸就没什么特点了,可以忽略成一块白板。这姑娘老爱盯着我看,盯了一年了也不说点儿什么,大概认为自己的眼睛会说话。弄得我都没机会回绝她。
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1出事(2)
她依旧盯着我说:“你也来找琴房?”
我说:“没找到。都排满了。”楼上那位还在走马观花地换着作曲家,已经换到了巴赫。他果然弹了不到半分钟就跳过去了。
“我也是。”尹红说。
“哦。”我点上一颗烟,试图用楼上琴手的心态去打量她。
尹红被我看得局促起来,像所有需要表现羞涩的姑娘一样,两手扭到背后,并拢两腿,肩膀向后展,微微低头。
楼上那位已经换成了德彪西,尹红还在不屈不挠地扭,同时盯着我。这个场面真够喜剧的,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说了一句五分钟以前就该说的话:
“那没事儿我先走了啊。”
我转过身去,听到咵嚓一声,尹红大概累得骨架子都快散了。她略带哀怨地说:
“我是想告诉你,学校里有间筒子楼出租,我们可以一块儿租下来。”
我惊诧地回头:“你也太直接了吧?”
“什么直接?我是说我们可以把它租下来当琴房用。”
“哦,那是我想歪了。”
“你瞧你这人,老爱往歪了想。”她终于有机会展示少女脸上的轻红了。
我只能说:“真他妈不要脸——我。”
我和尹红向学校侧门外的一片破败的小区走去,一路无话,两个人都在运着气,制造磁场。她微微颔首,让额头反射一丝阳光,作出走在情人身旁的少女的表情,单方面营造情人之间特有的气氛;我则翻着白眼看着天空,尽量用自己的磁场把她剥离出去。
默不作声,一边走一边斗争,我们来到了她说的筒子楼前。一幢灰色的四层小楼,单薄矮小,大概从建成之日就没再粉刷过。整个小区都是师范大学年轻教师和职工的住宅楼,里面住满了悲情的小知识分子,房间没有卫生间没有厨房,大家在散发着霉味儿的楼道里炒菜吵架,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炒股。出租房子的就是那么一位,泡了半年病假,一不留神发了,在附近买了公寓。
尹红先走上楼梯,我在后面跟着,看着她的臀部。千篇一律的屁股反而比变化多端的脸更有内涵,大概是因为屁股不那么急于表示对生活的看法。尹红的臀部被妥帖地包裹在lee牌牛仔裤里,状如用调子素描手法画出的苹果,随着腿部的运动,光线大明大暗,有节奏地变化。好个丰满又含蓄的屁股。
假如上古发明衣服的先哲规定人类必须将脸裹在衣服里,屁股却暴露在外,我想我倒会爱上尹红的。
(www。。)txt电子书下载
我们爬上三层,尹红转弯走进楼道,我只得把视线从美好的屁股上挪开,来到一道门前。尹红敲开门,向房主说明来意。房主大概是个老校工,脸庞瘦削,棱角分明,眼神玩世不恭。
他叼着一颗十年以前街头流氓酷爱的“希尔顿”牌香烟说:“我也不指着租房子赚钱,你们随便给俩就行。”
很快说好了房租,六百块一个月,这在附近也不算贵。房主随后灵机一动般嘿嘿怪笑,对我们说:“还是先看看我这床吧,我估计你们也不在意别的——两米见宽,晚上保证施展得开,别看旧点儿,过去的木工活儿都结实,怎么折腾都塌不了。”
尹红登时红了脸,我一看她眼角滑过的笑意,吓得不敢说话。房东侃得兴发,把我们双双拽到床前说:“来来,你们俩遐想遐想。”
我这时才进了屋,看到靠窗放着一架旧钢琴。但看样子房东并不弹,因为没罩琴布,琴盖上厚厚的一层灰。我问:“您的琴?”
“我们老爷子给我弟弟的。不过你要就留给你用得了,我要这玩意儿没用。”
“能卖给我么?”
“这可是刚解放的时候上海的第一批钢琴,过去的木工活儿——”
“多少钱?”
房东思索了一会儿:“三千?”
“行。过两天就给您行么?”
我吹吹琴盖上的灰,露出商标。1958年的“星海”牌钢琴,物美价廉,经久耐用,很多老演员的家里到现在还摆着这种琴。我小时学钢琴时用的也是这种型号,后来还弹过崭新的德国琴和日本“雅马哈”,但依然怀念陈旧的“星海”牌。陈旧的钢琴弹出的音色本身具有无与伦比的气质,更何况是中国五十年代的琴,得名于“人民音乐家”。
1出事(3)
我掀开琴盖,想弹几个音符。但看到尹红在旁边,就没弹柴可夫斯基,而弹了一段冼星海改编的民歌“二月里来”。抗日时期的延安,根据地人民唱着山歌大生产,耕织繁忙;最强烈的愤怒反而以最优美的形式表现出来,这一点放在今天,已经成了忧郁。
房主抽完烟,把烟头扔到对面人家放在楼道的奶锅里,又耐心十足地干咳了一会儿,往锅里吐了一口浓痰:“临走再祸害祸害他们丫挺的。每天都往这儿吐,以后换了个痰盂儿,我都怕不习惯。”
说完他把钥匙留给我,哼哼着先走了。我坐在琴前,感到脖子上一阵发紧,尹红又在盯着我了。我砰地合上琴盖说:“咱们也走吧。房钱一人一半,你用上午,我用下午,行吧?”
尹红还没说话,我已经出了门,她也只好跟上来。但仅仅过了五秒钟,突然出事了。
突然出事,源自一个由单簧管吹出的音符。毋庸多言,该音符也来自柴可夫斯基笔下,隶属于《第五交响曲》第二乐章。眼前破败、陈旧的筒子楼自从被这个音符点缀,立刻充满了感人落泪的气氛。我对枯枝败叶的环境向来怀有莫名其妙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