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不好的消息,宋长玉愣怔了好一会儿没说话,完了,他妈的这农场没法办了。他想当一把地主,看来附近的农民真把他当成地主了,农民发扬过去的传统,在吃他的大户,在团结起来跟他作斗争。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有些大发,他再也不敢借助官方的武装力量抓人。宋长玉懂得,人一旦在黑夜里结成群体,在人人都被黑幕遮脸的情况下,人就不再是人,就成了匪,成了兽,就会变得格外疯狂,破坏性极大。他要是再让贾乡长抓人,下一步说不定会闹出杀人放火的事来。因此他没有给贾乡长打电话,只给父母打电话,说破财免灾,劝二老不要生气。
又听长兴说,那块地乡里年年都种庄稼,附近的农民年年偷,哪一年庄稼都保不住。宋长玉这才明白,乡里为什么要把那块地包给他种,原来是转嫁危机,也在吃他这个大户。
水到哪里去了
若干年之后,宋长玉有了自己的孩子,事业如日中天。当他听说唐洪涛退休后承包起了小煤窑,干得有声有色,正在大把赚钱,又起了报复的念头。唐洪涛承包的小煤窑发生了一次严重的瓦斯爆炸事故,炸死了六个民工,他采取了惯常的隐瞒的方法,想通过用金钱和胁迫手段堵住死难矿工家属的嘴的手段,来私下化解这次矿难。正当他的隐瞒就要成功时,宋长玉无意中得知了这次事故详情,心中大喜,立即将唐洪涛举报到了省里,媒体曝光后,舆论大哗,于是,唐洪涛被送进了监狱,宋长玉终于彻底将唐洪涛打垮了。
但是,一些事情的并非按宋长玉设想的发展。由宋长玉一手扶持的老家村支书宋长兴,因为吃喝嫖赌无恶不作,被原先的支书宋海林差人弄成了残废。
红煤厂原先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荷花满池塘,泉水叮咚响。但是,随着煤矿的无节制开采,红煤厂枯萎了,土地干旱,作物减产,渐渐连生活用水都发生了困难。再也没有人来红煤厂游玩了,昔日的旅游胜地变成了一个萧索荒凉的地方。红煤厂的人害怕了,像大饥荒年间闹粮荒一样害怕。他们意识到了,缺水与缺粮一样可怕。再这样下去,他们就得放弃祖祖辈辈居住的红煤厂,逃到有水吃的地方去。如果不逃走,他们就会面临断子绝孙的危险。回过头他们发出追问,红煤厂的水到哪里去了?一个人追问,十个人追问,一百个人追问,红煤厂的人几乎都在追问。追问来追问去,他们最后把矛头指向了红煤厂煤矿,把矛盾都集中在外来户宋长玉矿长身上。宋长玉百般抵赖,最后答应修建水塔为村民送自来水,这才摆脱了被村民赶走的危机。然而,一个更大的不幸到来了。他的煤矿发生了透水事故,死亡矿工17人,而且由于消息已经泄露,他想隐瞒也来不及了。在这个时刻,明支书让宋长玉逃到外地躲一躲。
宋长玉连夜搭上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他没买到卧铺票,坐的是硬座车。车厢里满满的,大都像是外出打工的人。车窗外是茫茫的黑夜,车厢里睡得东倒西歪的人反映到窗玻璃上,随着飞驰的列车不停晃动,仿佛那些人影都跑到窗外面去了,悬在车外一齐晃动。宋长玉如在梦中。
作者后记
谁都知道,我国的城乡差别是很大的,可以说两个二元对立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城市代表着权利、金钱、美女、高楼、汽车和一切繁华与享乐。而一提农村呢,就意味着偏僻、贫穷、落后、饥饿和被压制与被剥夺。一个农村青年,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要想有出头之日,或出人头地,只有脱离农村,到城里去打拼,去发展。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不胜枚举。可长期以来,城市壁垒相当森严,农村人想进入城市非常困难,谁胆敢贸然进城,轻则会被赶出去,重则会受到制裁。早在明朝,朱元璋就以法律的形式规定,农民的耕作活动“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互相知晓。”哪怕是行医和算卦的人,也只能在本乡活动,不得远游,否则治罪。本是农民出身的朱元璋,当了皇帝后之所以反过来对农民实行这样的政策,其目的就要把农民钉死在土地上,把农民变成生产机器和生殖机器,防止农民进城动摇他的江山。我原以为只有中国是这样,2005年夏天我到挪威的历史博物馆参观,知道他们那里以前城乡的界限也是很分明,城市是城里人的,农村人被看成下等人,想在城里住一夜都不行。如果农民进城卖炭或卖菜,早上进城,晚上必须返回农村去,不返回去就把你抓起来坐牢。更有甚者,在“文革”期间,我们国家不但不许农民进城,还把本来属于城市户口的大批知识青年和市民送到农村去,美其名曰让他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斗胆做出一个判断,我国几千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是一部进城和反进城的历史。除了安徽凤阳县的朱元璋,江苏沛县的刘邦,还有陕西的李自成等,几乎都是这种历史的颠覆者和创造者。远的不说,我们耳熟能详的“农村包围城市,最终夺取城市”的策略,也未能超出这种历史发展的脉络。夺取了城市之后怎么样呢,除了少数人成为城市乃至国家的主宰,城市的大门随即就对广大农民关上了,关得铁桶一般。农民可以饿着肚皮为城市提供粮食,可以穿着赤皮露肉的衣服为城市提供棉花,可农民想进城就免了。我亲眼所见,我们村的一个青年,被五花大绑从城里遣送到我们公社。那天被押解到公社的还不止我们村的一个青年,还有其他村的好几个青年。在公社的院子里,他们身上的绳索仍没有解开,双手被绳子高高背剪着,在地上蹲成一片。那天我到公社办事,看见了我们村那个大我两岁的青年。那个青年也看见了我,不等我跟他招呼,他就把脸扭向一边。可以想见,那个青年心里何等悲哀。
幸好,进入新时期以来,我国实行了改革开放的政策,城市壁垒被打破了,农民可以进城务工,挣钱,施展自己的才能。这是一个重大转变,是一个历史性的突破。这个转变使广大农民千年的梦想得到实现的机会,巨大的能量被空前释放出来。不用号召,不用动员,不用搞什么运动,农民自觉地就投身到滚滚的进城潮流之中,流到城里去了。这个突破对于我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对于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都有着不可低估的深远意义。
在这种潮流和新生活面前,我们文学工作者应当有所作为,应当从历史、现实、生存状态、生命关怀和灵魂关怀等多个角度,对波澜壮阔的社会现象和丰富多彩的人生形式进行分析,取舍,想象,概括,反映和描绘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可我们拿起笔来,往往有些迟疑,觉得脑子里的信息纷繁得很,像是一时理不清头绪,又像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似的。想来想去,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还是得贴着人物写。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个人的命运体现在千百万人中间,千百万人的命运也集中在个人身上。我们只有贴着人物的血肉、感情和心灵,把人物写活了,我们的小说就立起来了,作为文学作品对现实生活所关照的宽度、广度和深度也应该有了
问题是我们怎样才能进入人物的内部,从内部推动人物活动起来。比如一辆汽车,如果里边的发动机不点火,不运转,单靠人的推动是不行的,推起来会很沉,也走不远。而人的内心世界要比机械化的汽车复杂得多,也微妙得多。人的一切行为主要靠心理支配,以思维逻辑为主要动力。形成每个人心理状态的有多种多样的因素,因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