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兄从北方来,知道北方有一句谚语,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咱们上次做的那局儿,恰恰犯了这个大忌。甄兄想啊,咱们上次招聘的对象,全都放在了上海,这上海滩虽大,可毕竟不用费力,就能找到咱们,年轻人又好较真,很容易就败露了。可这事要是放在外埠去做,那情况就不一样了,外埠离上海路途遥远,谁还会为三块大洋,跑到上海来和咱们追究?”
一句话让世德醍醐灌顶,拍了下脑门儿,“可不是嘛,这一点咱怎没想到呢。”世德原本是在家里呆得腻烦,又见杜研奇生活潦倒,可怜他,才要办一份报纸,来提携他,不想自从做了几天报馆的董事长兼主编,整天身边一群人文化人捧着他,便有了人五人六的感觉,自己先把自己当成了体面人。虽说报馆忽浴了,细算一下,抛除成本,还有几千的盈余,贴补家里开销,也差不多够了,平日又见杜研奇办报很卖力,报馆的里里外外,几乎不消他上手,现在经杜研奇一撺掇,心里不免发痒,沉吟了一会儿,和杜研奇商量道,“要不,咱再办一份新报?”
“只要甄兄高兴,那只是一句话的事。”杜研奇爽快答道,“只是这回咱们得吸取上次的教训,不能再单靠剪裁大报的文章混日子了,得多招聘些采编人员,开通自己的稿源,做出些特色来。”
听说要多招聘采编人员,世德不免有些顾虑,忙问,“那样一来,报馆平日的支出,不就大了吗?”
“甄兄不必为这事担心,这里面有窍门呢。”
“什么窍门?”
“报馆固定的员工,咱们还聘上次那么多人,再另外多招聘的,都是编外特聘记者。”
“什么叫编外特聘?”世德问。
“就是咱们招聘一些特约的记者编辑,平日不发他们薪水,只给他们发放一些采编证件,他们的薪酬,要和他们平日的业绩挂钩,按照给报馆创造的收入多少提成,一般都是五五开。比方说,有人为报馆拉来一百块的广告,便从这笔收入里支付给他五十块。”
世德恍然记起,第一次和杜研奇交结时,他递过的名片上,印的就是《民声报》特约编辑,敢情他早先做的,就是这种职业,难怪会落魄到那般地步。而先前办《商务报》时,他不提这个茬儿,估计是怕戳到自己的痛处。如今他既有心把事办好,跟自己讲出这些底细,世德也不愿去揭他的疮疤,装着不明就里的样子,告诉他说,“办报我还是外行,杜先生有什么好办法,尽管使出来好了,觉着合适,现在就可以着手去办了。”
“有杜兄这句话,小弟是不怕出力的,明天就可以去做。”
二人一路合计下来,回到家里,天快黑了。杜研奇一人租屋居住,无处起伙,世德邀他一道回家吃饭。这阵子老去甄家,已经走顺了脚,见世德邀他,也不客气,抬腿跟了进去。
小柳红已让丫鬟把饭菜摆到桌了,见世德带杜研奇进来,招呼一声开饭,几个人坐到桌边,吃喝起来。吃了饭,杜研奇心里有事,说要早些回去,把办报的一些细节再捋一捋,匆匆去了。
“怎么,你又要办报?”见杜研奇离去,小柳红问世德。
世德见小柳红知道了,也不回避,望着小柳红说,“这事还没和你商量呢,刚刚有个想法。你看,自从《商务报》办黄了,我俩又闲在家里,老这么坐吃山空,也不是个常事,杜先生又有这个能力,又乐意干,我寻思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再办一份报纸,好歹也有个事做,做好了,又会有些进项,你说呢。”
《商务报》虽说忽浴了,毕竟还有几千块的进项,何况办报的风险也不大,世德又愿意干,总比在家里闲着强多了,听世德说了,小柳红心里也不反对,只是嘱咐道,“办报归办报,只是帐目,咱得把持住,我总觉得,这个杜先生,不是一个十分靠得住的人。”
“那当然,”世德说,“还和上次一样,我是董事长兼主编,他任副主编,主管报馆的日常事务。”
见世德说出这话,小柳红也不多言,何况对办报的事,自己又不在行。
一连十多天的忙碌,递交申请、领取执照,租赁房屋,把上次从报馆拉走的办公用品再拉回报馆,一切准备就绪,选了个皇道吉日,《民心报》的创刊号面世了。发刊辞由杜研奇亲自操刀执笔,不过是将已经忽浴的《商务报》的发刊辞修改了几个词,照抄过来。创刊号同时刊登了本报招聘采编人员的广告。
广告登出,就有一些年轻人上门求职。求职的人员太多,世德不得不清理出一个大房间,当作会客室,在会客室的前面,安放一张办公桌,世德塑像一样端坐在主考官的位子上,听副主考官杜研奇对求职者一一面试,向面试的求职者提问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经过多日的层层筛选,最后在面试者当中,选取了一百名优胜地者,录用为《民心报》的特约采编人员,向他们颁发了记者证。
新聘采编人员的培训工作,是杜研奇一人完成的,按照时兴的惯例,培训班开班前,要有一个动员讲话,通常是由主编出面的。世德从没在郑重场合讲过话,对报业经营又是外行,心里不免有些怯场,推托说自己还有别的事要做,讲话的事,最好由杜副主编代劳。杜研奇说不成,因为新聘采编人员培训,是报馆一项重要工作,由主编出面讲话,才能凸显重要。为打消世德的顾虑,杜研奇事先替他草拟了一篇讲稿,让他到时照念就成。世德见推托不过,只得答应下来,接过讲话稿,回到主编室温习浏览。好在讲稿不长,读过几遍,差不多就能背诵下来。只是到了会场,情况有些变化,看见会客厅里挤满了新招聘的采编人员,当杜副主编宣布:“下面请甄主编讲话!”会客厅立时暴起一片掌声。世德刹那大脑一片空白,事先记住的讲话稿,像一群受到惊吓的麻雀,倏地飞得无影无踪。台下的人群鼓掌之后,眼睛里明显露出等待主编开口的神色。世德张了几下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清楚,这不是喉咙的问题,而是大脑出了故障,大脑这时不没向喉咙提供一个应该最先吐出的词儿。眼看台下人的眼神变得急切了,世德猛然想起,杜研奇给他起草的讲话稿,这时揣在兜里,真是万幸。世德下意识掏出讲稿,手有些发抖,勉强把讲稿展开,开始照着上面诵读。谁料喉咙这时又出了问题,好像早晨吃的最后一口食物,这时还咽在嗓眼儿里,堵得他难受,不能顺畅地发出声来,这种难受,瞬间又传染到全身,先是两腿开始不规则地抖动,接下来手也跟着发颤,拿在手里的讲稿,似乎也有了灵性,触电似的振颤着。短时间的煎熬过后,当世德把最后一个字儿读完,台下再次爆出掌声,心里才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开始体验这种快感。
一当掌声落下,杜研奇登上台来,唱起了独角戏。整整一上午,都是他一人在讲,口授猎奇秘诀,明查奇闻异事,探测名人隐私,揭秘奸商机关,窥视绯闻艳遇,直讲得嘴角冒沫,眉飞色舞,举案说法,信手捻来,得意之情,流露眉间。世德这才体味到,为什么当初杜研奇身居陋室,却对报业痴心不改,原是他对这个行当爱得执着。
培训班一结束,杜研奇给诸人分派了任务,便让众人分头去做了,看杜研奇累了一上午,额角流汗,中午,世德带他到报馆对面的饭店吃饭。二人都在兴头上,情绪亢奋,等待上菜时,先要了一壶茶,边喝茶边等着上菜。
“兄弟的辩才,为兄甚是佩服,”喝了会儿茶,世德开口夸赞杜研奇,“只是一点,为兄觉得还有些欠缺,不知兄弟是否忘了?”
“哪一点?”杜研奇瞪着眼睛问道。
“我听你教这些特聘记者如何去搜集奸商、名人的奇闻隐私,却没听你教他们如何去搜猎青红帮一类的大的帮会的私事,也没听你教他们如何去探窥官员们的贪腐隐情。要知道,一般市民,对帮会的内情和官员们贪腐事件,都是极感兴趣的,要是咱们的《民心报》能在这上面做足文章,还怕销量不翻着筋斗上涨?”
杜研奇刚呷一口茶在嘴里,还没来得及下咽,让世德的一番话给挡住了,刚听完世德的话,“扑”的一声,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两眼惊觑觑地望着世德,问道,“甄兄果真不喜欢平平安安地把报馆做好?”
“这是什么话?天底下哪里还有不喜欢过平稳日子的?”
“有的,”杜研奇说,“从前上海也有一些人,或者是为了一夜成名,或者是想替社会诉求公道,利用自己手里的报馆,去披露一些大的帮会枉法为非的重大恶事,揭露一些官员循私舞弊、贪赃行贿的腐败事件,结果是报馆要么被子查封,要么被捣毁,要么主编和采编人员被做掉。时间一长,在报界就形成一种潜规则,便是帮会和官府,是不准碰的,特别是像咱们这种小报,更是没有本钱与帮会和官府硬磕;相反,一些根基不大的奸商和名流,他们没什么太深的盘根错节,为利所困,干了些有卖点的乱事,你将他搜罗过来,稍一敲诈,他们自知理亏,做贼心虚,往往愿意掏钱消灾。虽说采头不大,却能保证咱们天天有进项,日日得平安。像甄兄刚才说的,去捅帮会和官府的蚂蜂窝,弄不好,非但进项全无,恐怕连性命都难保全呢。”
世德听了,心里一阵发冷,想不到这报界,也非公正平台,其间也有暗流汹涌,幸亏杜研奇事先提了醒,免得将来遇上一些麻烦。
晚上回家,世德的兴奋还没消褪,把白天做的事情,给小柳红讲了一遍,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小柳红半夜醒来,见世德还没入睡,觉着好笑,劝他道,“快睡吧,明天还要去报馆呢。”
“我也想睡,”世德说,“可就是睡不着。”
“你把白天的事忘了,就能睡着了。”小柳红说。
“可我忘不了呢。”世德说,“想想真像在做梦,早先咱们在上海,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后来离开了上海,总算能过正常日子了,可又做这做那,整天提心吊胆的,白天走在街上,总像做贼似的,虽说兜里有钱,可老是觉得见不得人,谁成想,自从办了报馆,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是个上流社会的人了,白天里报馆的人见了你,都是笑脸逢迎着,今天杜研奇让我给员工们讲话,看把我慌的,手心儿直冒汗呢,可当听到那么多人使劲儿为你鼓掌,就觉着是个大人物啦,你说怪不怪?”
“有什么可怪的?”小柳红说,“自古帝王出盗寇,便是今天,你看看那些达官贵人,有几个是正经人出身的?只是赚了些钱,有了势力,便人模狗样的作起了王侯将相。你从东北来,就没听说过,奉天城的张大帅,就是胡子出身的,你要是觉着当报馆的老板好,就沉下心来,用功做吧,说不准,将来也能混个人五人六的。”
小柳红一番开导,世德稍稍平静下来,到了下半夜,不知不觉中睡下了。一早醒来,匆匆吃过饭,雇了辆车去了报馆。
人手宽裕,《民心报》的版面丰富起来,销量也比先前好。世德每天坐在主编室里,等着副主编杜研奇把两份版式相同的报纸清样送来,一份是正式的,世德看过,就交给杜研奇送到印刷所开机印刷;另一份是备用的,上面总要多出一篇读者投诉的文章,杜研奇会将这篇投诉稿的来胧去脉,给世德交代清楚,世德再按照杜研奇提供的电话号码,给被投诉的当事人打一个电话,把《民心报》将要登载读者投诉的事,虚张声势地通知当事人,约定当事人马上到报馆来一趟,说是要当面核实清楚。
当事人听到这种邀约,通常是马上就到的。当事人到时,世德总要煞有介事地,把即将出版的报纸清样,递给当事人,让当事人亲眼看了清楚。这种文章往往都有一些根据的,只是言辞有些虚张。当事人看过,自知理亏,眼见白纸黑字,即将在报上发表,往往自己先是矮了几分,却又总会极力替自己辩解,最后哀求甄主编高抬贵手,放他一码。这种时候,世德便会面露难色,指着报纸清样大倒苦水,说这清样上和稿子,稿酬已经付出,已经送交新闻出版署审查过了,马上就就要交付印刷所印制,如要临时改版,撤换稿件,作者稿酬姑且不论,光是改版打字,重新排版的人工费,没有个三十五十的,也下不来;要是不再改版换稿,只是将这篇投诉稿撤下,明天出版的报纸,势必要开天窗,读者花钱买报,谁愿意买下一份开天窗的报纸?那样一来,报馆的损失可就大了。
当事人一听这事还有商量,价钱也就是三十五十的,都愿花钱买个清净,最终出一笔钱,求放编将那篇投诉稿撤换下,临走还要赔着笑脸,对主编千谢万谢。
世德很享受这种体验,一段时间里,对自己的主编工作着了迷,每天起早贪黑,呆在主编室里,审查报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