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此,他都没有放过无辜的小白鼠保持手感。
手术开始,台上就只能听见器械发出的声响。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即使是巡回护士也保持高度紧张的情绪。胳膊被切下来了,断臂残端被处理好了,现在就是要将这胳膊回归原位了。
麻醉大夫一直小心翼翼观察病人的生命体征。这台手术考验外科医生的功夫,同样也是一把枪顶着麻醉医生的后脑勺。
谁都清楚,麻醉的时间越长,对于病人而言面临的危险越大,也越考验麻醉医生的用药水平跟抢救能力。
摄像机忠诚地记录着手术的每一个步骤,固定好骨头,修复好肌腱韧带,光这个就花了足足两个小时的时间。然而这才是刚开始,接血管的细致活才真正是要人命。手术台上的所有人都忙碌不休,众人全神贯注,生怕一有不妥就前功尽弃。
手术室外头的大树上,小鸟叽叽喳喳响,它们像是更早察觉到春天的到来,已经要迫不及待的欢腾热闹。
然而小鸟独自欢闹许久,也没有人过来瞧它们一眼。太阳照在头顶上又落下山坡,手术室里头的无影灯始终没有关上。
等候在手术室外头的记者以及国际友人们都已经扛不住,分批去吃了饭,解决生理需求。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医疗组还坚守在手术台上。
天地良心呀,大夫们的肠胃能好才怪呢。瞧瞧他们,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做到身体健康?
不仅不吃不喝,他们还不眠不休。夜色已经深了,手术却还没有停止。
等候的人渐渐焦灼不安,担心这台手术失败了。这种担心不是无的放矢。手术开始结束的太快是问题,因为这往往代表着医生上了台发现刀没办法开下去,那就直接结束吧。
手术进行的时间太长也有问题,这说明手术很难进行,每一个步骤都要了人的老命,很有可能挣扎到最后手术也开不下去,甚至病人在台上直接没了命。
外头的人等待的焦灼不安,手术间里头的人同样疲惫不堪。挨饿的是他们呀,没觉睡的也是他们。巡回护士跟器械护士还能换班,分批去吃饭休息。倒霉的主刀医生却坚决不能离开,还在小心翼翼地绣花。
手术难度太大,风险过高,每换一次手术医生都会增加手术失败的可能性。所以尽管又累又饿,余秋还是硬扛着。她甚至都拒绝了护士小姐姐给她喝的葡萄糖,因为喝了水她就要出去小便。这太耽误事了,她只能忍着。
这也是余秋最不爱干显微外科活计的真正原因。又累又饿,两个眼睛都发花。最要命的是中国特色医疗器械贵试剂贵药品贵,但是医生的技术最不值钱。因为人力在领导看来是最不重要的,也是最好打发的部分。
夜色深了,原本陪伴在手术室外头的大小领导都被请去休息。本来孜孜不倦等待的人也扛不住,各自换班先找地方睡觉。
当真扛不住,手术室外头又没有暖气供应。鞍山啊,这可是辽宁,4月份才入春呢,这会儿夜晚的气温简直感人。你坐在外头守一宿试试,保准你两条鼻涕拖老长。
手术室内外的人都换了几波,余秋却还在手术台上绣花。
无影灯孜孜不倦地工作了一天一夜,待到天边显出鱼肚白的时候,它都疲惫的要合上眼睛了。
余秋的眼睛同样疲惫不堪,最大的表现就是她看着病人的手臂是正常的影像投射。她再抬头看其他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变形了。
等到无影灯关上的时候,她眼前一阵发黑,差点儿直接栽在手术床上。
不行了不行了,她脑海中的念头十分清晰,她真的不能再这样扛手术了。
年纪大了吃不消,况且她低血糖真的会昏倒的。
巡回护士同样是一夜未休息,却要比余秋的情况好很多。
她眼明手快,直接一把抱住人,然后二话不说招呼自己的同伴拿葡萄糖来。
一瓶葡萄糖喝下肚子,余秋终于感觉世界恢复了清明,没错,天光已经大亮,外头太阳都已经爬上了山坡。
“吃饭。”护士年纪不大,却像是主心骨一般,立刻下了命令,“把东西吃下肚子再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余秋觉得很有道理。
她像只鸭子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在手术间外头的休息室里头吃羊肉汤面。
黄教授熬出了两个黑眼圈,比起年轻气盛的余秋,年过半百的他扛得更加辛苦。他一边打呵欠一边夸奖:“还是咱东北的羊肉汤面地道。”
面粉是好面粉,羊肉的滋味也十足。撒了青蒜叶,加了胡椒粉。一碗羊肉汤面下肚,妈呀,活着可真美好。
余秋毫不客气,一个人就干掉了一大碗面条,然后坐在椅子上打饱嗝,开始发呆。她知道自己应该去睡觉,可问题的关键是她现在完全不想动弹。
黄教授没有勉强她,今天这台手术,噢不,准确点讲,是昨天这台手术,主刀的人是她,让她放空一会儿也好。
手术室的护士长过来请两位专家出去接受采访。记者同志也熬了一天一夜,这会儿都冻得开始打喷嚏了,还是坚守着岗位。
黄教授拍了拍余秋的肩膀,示意这姑娘跟着自己走,这可是露脸的时候。
余秋毫不犹豫地摆手。她现在特别理解当红的小花小鲜肉不愿意接通告的心情。第一不稀罕,曝光度实在太高工作量实在太大了,不愁这份活。第二就是累呀,累得要死要活,实在不想去挣这个钱了。
黄教授也没再勉强她,只好自己再去硬撑着出去解决记者的问题。
余秋自己坐在休息室的太阳下,发了大概半个小时的呆,人才算是缓过来了,可以慢慢吞吞地回去睡觉。
结果她人刚出休息室,手术间的护士长就跑过来,满脸慌张。
护士长是出来打电话的。于2019年每个手术间都有电话不一样,1975年的中国电话属于稀罕事物,不仅私人家除非是国字号的人物才有电话,就是公家电话线路也非常紧张。
一个偌大的手术室,只有一台电话机。当发生情况需要外援的时候,一般都是由巡回护士帮忙出去打电话请人赶紧过来。
现在,手术室的护士长就是要请外援。她看见余秋,直接松了口气,赶紧请人去看看产妇。
这个产妇也悬乎。她是第1次生孩子,宮口开到三公分的时候,羊水破了,看上去羊水性状就不好,浑浊的很。考虑到她是初产妇,短时间内经荫道分娩几乎不可能,产科医生决定直接剖腹产解决战斗。
可邪乎的事情是,人生孩子总是充满了各种不可思议。这个产妇在破水之后,宮缩突然间就一阵接着一阵,强的不行。人上了手术台,麻醉打好了,手术医生开始外科消毒,居然发现胎头拔露,小家伙的头发都显了出来。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自己生啦。上了把产钳带了一下,小崽子就离开了妈妈的肚子,哭哭啼啼地独自面对这个人世间了。
事情一直发展到现在,标准的皆大欢喜,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大人少挨了一刀,小家伙看着小胳膊小腿也有力气的很,十分欢快。
但是,手术间里头万恶的但是又发生了,产妇一直在出血。对,不是那种波涛汹涌而是涓涓细流似的出血。
一开始产科医生以为是产道裂伤,因为宮缩太强生的太快,所以宮颈裂伤了。
但是拉钩上去一看,再上手一摸,大家都没有发现出血点。可产妇的出血压根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在不停往外头细细地流淌。
知道什么是钝刀子割肉吗?就是这种感觉。倒霉的医生们不知道为什么出血,病人就用这种细细的淌血来提醒你们,赶紧想办法解决问题啊。我也不来大出血,我给你时间,你赶紧上治疗手段。
实际上大夫们已经在积极按摩子宮,并且上了缩宮类药物,然而没用,产妇还在不停地出血。
虽然目前出血量只有300多毫升,下不了产后出血的诊断。可临床医生有自己的经验,他们已经感觉到不对劲,这个病人情况可能会很凶险。
于是他们想到了请外援,不敢耽误任何功夫。事实证明,他们的当机立断也算是救了自己的命。
余秋跑到手术室里头,明显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护士询问医生要不要继续推缩宮素,手术大夫则在拼命地按摩病人的子宮。
余秋靠过去便闻到血腥味,这种味道在产房里头太常见了,刚刚吃过羊肉汤的余秋居然没有任何反胃的反应,只盯着病人看。
产妇的状况还好,因为已经推了麻药,所以她现在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即使医生在不停地按压她肚子,她也没觉得哪儿特别不舒服。
她就是想看看她家宝宝,宝宝小呢,大夫原本说她要过一个多月才能生。
她动的时候,余秋突然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穿刺点,她的穿刺点在出血。
“凝血功能怎么样?”余秋立刻喊人拿病历给自己,但是报告单里头只有血常规却没有凝血功能。
手术医生有些慌张:“重新抽血了。送去化验室的血污染了,要求再抽一管血。”
急诊产科手术往往等不到检验结果返回就得进行,在极为紧急的情况下,人都来不及送手术室,甚至在楼道里头就直接划开肚子了。
这个产妇当时情况危急,为了挽救胎儿的生命,急诊开刀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有些事情容易被忽略掉。比如说,产妇的凝血功能如何?
余秋指着出血点,表情严肃:“这很可能是全身性疾病。肝功能,她的肝功能怎么样?我没有看到报告单,赶紧检查。”
眼下产检的概念基本上没有,即使是城镇居民,怀孕也就是等着生。真正去医院做检查的少的可怜,因为怀孕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大家也不把它当成生病来看待,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做检查呢?
而肝功能一般得在空腹的时候进行检查,肚子疼来医院生孩子的,常常都等不及抽血查肝功能就已经把孩子生下来了。
手术医生赶紧招呼护士帮忙再抽一管血。她已经有些慌了,因为产妇的出血过于邪门。她都想到了羊水栓塞,只觉得实在太可怕了。
余秋一边翻看病历,一边追问产妇的情况。病历当中的病史写的很详细,产妇一周前曾经感冒,感觉肠胃不舒服,不太能吃得下东西。
余秋追着问:“你的感冒除了胃口不好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产妇想了想:“就是打了两个喷嚏吧,反正我感冒的时候胃肠道反应特别重。大夫说我是胃肠型感冒。我也没吃药,就喝了点开水,然后天天喝白粥。”
余秋在心里头飞快地分析,这可未必是感冒,也许跟肝功能有关系。这回检验报告发回来的非常快,检验科的老师直接跑到了手术室。
情况不好,病人凝血时间严重延长,纤维蛋白原下降的一塌糊涂。至于肝功能,肝酶基本上正常,但是胆红素很高。
余秋立刻一脑门子汗,这人的肝酶不是没升高,很可能是升高了之后下降了。
临床上有种情况会出现这样的表现,肝炎发展过程中,由于肝细胞的大量坏死,对胆红素的处理能力进行性下降,所以胆红素出现上升。同时转氨酶由于已经维持相当长时间的高水平,进行性耗竭,因此转氨酶不高的现象。
这叫胆酶分离,往往提示急性肝坏死。
再结合产妇的病史,胃口不佳,凝血功能异常,结合在一起,就是一例罕见的产科凶险疾病——妊娠期急性脂肪肝。
这病发生概率低,但起病急骤、病情凶险,进展迅速,常伴肾、胰、脑等多脏器损害,危及母儿生命。最要命的是,在缺乏详细的产检数据时,它往往会被忽略掉。
余秋苦笑:“这应该不是羊水栓塞,但情况也差不到哪儿去了。按照dic的标准上治疗吧。输血,全血跟血浆全都要,能有多少血,通通拿过来。”
手术室又变成了战场,所有人都忙着抢救产妇。
家属还在外头等待。他们是见到了小孩,但是始终不见大人出来,就开始心里头发慌。既然都已经生,那为什么还老是把人留在里头不放出来呢?
可惜没有任何医护人员能够停下来详细跟他们解释。他们收到的只有硬邦邦的几句话,产妇情况非常危险,医院正在竭尽所能抢救。
没空解释,能够解释清楚究竟发生什么事情的医生护士正在参与抢救,没有办法分出身来。
而有空出来跟病人交代的又所知有限,讲不清楚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这就是临床上尴尬的地方。参与诊疗过程的医务人员往往要接着参与抢救。因为他们接手过病人,对病人的情况更了解,做起来也相对的更加得心应手。
于是他们就没有办法分出去,跟患者家属进行沟通。而等在外头什么都两眼一抹黑的家属只能焦急地继续等待,他们的情绪没有人去安慰。
矛盾往往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产妇丈夫等了许久都没有人跟他讲清楚他老婆到底怎么了,已经在焦急地踹手术室的门。
他想看看他老婆,他害怕,他害怕他老婆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他们才刚刚有了个孩子呢,他怕死了。
1975年的医院手术门压根不是那种高大上的金属铁门,而就是普通的木门,根本扛不住踹。
手术室的护士跑出去阻止病人家属:“你们够了吗?不要再吵了,我们是管你们还是管病人?她情况非常危急,我们在抢救。”
可是这样的话并不能安慰产妇的丈夫,他也急得大喊大叫:“你告诉我我老婆怎么样了呀?”
护士突然间哭了起来:“你还要怎样?她命悬一线,我们所有人都在忙着抢救。血不够了,我们都在抽血,你们还要怎样?”
余秋跑出来喊护士,还要血,继续输血,不然的话这人肯定得死。
护士哭着指着余秋:“她从昨天早上进来开刀到现在,一分钟没合眼睛,连厕所都不敢上。你们还想怎么样啊?”
外头聚拢的患者家属们朝手术间门口涌过来,全都看着余秋。她就是那个小秋大夫吗?哇!从昨天早上到现在,那可是30个小时了,她居然一直都没有离开,始终在手术台上给人开刀?果然是雷锋式标兵,果然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有人大声喊着,安慰产妇的丈夫:“你着急什么呀?主席都已经把最厉害的大夫派给你老婆了。”
其他人也跟着纷纷指责,觉得他家不像话,这个时候怎么能够打扰大夫呢?大夫都忙死了,管了你,到底要不要管你老婆?
余秋趁机大喊:“有o型血的同志吗?知道自己是o型血的同志麻烦你们去那边排队化验。我们有个产妇刚刚当上妈妈,她情况非常危险,需要大量的输血。”
原本吵吵嚷嚷的人群三三两两有人走出来,还有人冲着护士喊:“我不晓得我是啥血,我化验看看哈。”
余秋连连点头,大声道谢:“谢谢!抽完血之后,麻烦你们在原地等会儿,食堂会送营养餐过来。”
她推着护士,又朝手术室的方向跑。
现在的情况主要就是支持治疗,输血还不够,得做血浆置换。
这个病烧钱的很,是一场艰难而持久的战役,不是说今天情况稳定下来后面就没有危险。
但唯一庆幸的是,她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不需要再想办法终止妊娠。
手术室里头一直忙碌到吃晚饭的时候,病人的情况才相对稳定。这个相对稳定说的是他们经过了病人昏迷又苏醒的过程,然后将他送去了重症监护室。
这个重症监护室也是本次海城大地震发生之后,为了方便治疗病人,由京中部队医院帮助鞍山医院新建起来的。
后面的情况,产科大夫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主要就是看icu医生的造化了。
没错,当大夫的就是如此悲观。时时刻刻都祈求老天爷帮忙,千万不要故意为难人。
余秋觉得自己也应该去给这个产妇烧一炷香,求求各路神明行行好,她才刚当上妈妈呢,她还这么年轻,她应该好好活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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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icu出来的时候, 产科大夫突然间感慨:“人生个孩子可真是不容易。”
就说这两个产妇吧, 来的时候都是肚子疼,没什么特殊的。虽然都早产, 但月份算是比较大的,不需要特别再有什么处理了, 保胎也没什么太大意义,顺其自然生就好了。
非得说有什么要强调的, 那就是没胃口,恶心想吐。可这也没多少好奇怪的, 人反胃的时候多了去。
结果一个生完孩子高烧不退,一个生完孩子血流不止。明明开始都是相类似的情况, 却偏偏是不同的疾病,而且都凶险的要命。
太难了,产科医生都想感慨。
太不容易了,疾病千变万化,稍微一个不小心, 人就要送命。
余秋也跟着感慨:“是啊,人活着真不简单。”
能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那可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希望这位年轻的母亲也有另一位妈妈的福气吧。
那个李斯特菌感染的新手妈妈体温已经恢复正常,等到疗程结束之后,她就能顺利的出院了, 也可以给她家宝宝喂奶了。
产科医生邀请余秋一块儿去她的办公室吃饺子。她丈夫包好了刚送过来的, 是羊肉馅的, 正好热乎乎吃下肚。
余秋笑着谢绝了对方的好意。不是不好意思, 是她真的不想吃。
很奇怪,她不想吃也不想睡。因为太累了,所以连吃饭跟睡觉的力气都没有。
她跟产科大夫在楼梯口奔的时候,站在楼梯中间发了半天呆,才勉强反应过来,自己应该去看看病人的。孙斌做完手术之后,她还没有去瞧过呢。
最热闹的时候过去了,围观的记者以及国际友人们已经散开,孙斌也恢复了清醒。
病床旁边,躺在婴儿车里头的小家伙嘴里头吐着泡泡,眼睛大大的看着这个世界。
孩子的旁边是母亲,她正用棉签沾着蜂蜜水给丈夫润湿嘴唇。她嘴里头说着什么,面上浮着欣喜的笑容。
她的丈夫虽然虚弱,眼里却有光,正同妻子说话。
旁边的孩子像是不满被大人忽视了,发出咿咿呀呀的哼唧声,小胳膊小腿手舞足蹈。
做母亲的人只好放下手中的棉花棒,抱起小东西来回走动,好好安抚他别再闹腾。
余秋隔着门上的玻璃看病房里头的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也不好意思进去?”
李大哥站在走廊靠着病房的地方,轻声同她打招呼。
这个病人很重要,他当然知道。只不过灾后重建的工作每一桩都重要,他直到今天才赶过来看情况。
但是很不巧,人家夫妻在说话,他感觉自己冒冒然进去打扰不合适。
余秋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突然间觉得生活是件很美好的事。”
因为太美好,所以不舍得松手。因为美好,所以想要更加美好。每个人都在竭尽所能,希望自己过得更好。
她说不清楚究竟是怎样的情绪,但她突然间释然了,不再纠结。
“李大哥,有件事情,我想麻烦你。”
余秋目光示意病房的方向,“我跟他们家做术前沟通的时候提到过,孙斌的胳膊不可能恢复到跟以前一样。他在部队再呆下去不合适,最好退役。他本人比较想在海城转业,希望继续建设海城。但他们又担心直接跟组织上提,可能会给组织添麻烦。”
李大哥笑了起来:“这算什么麻烦。现在我们搞建设,更需要各方面的人才,也需要这种英雄作为标杆。这样吧,这件事我知道了,我来处理。”
余秋笑着点头:“那就麻烦你了,李大哥。”
李大哥笑着摆手:“这有什么麻烦的,像你这样全心全意为病人考虑的,才是麻烦你了。”
他感慨万千的模样,“我们都说赶英超美,现在一步步的,也有东西得让人家学我们了。”
看看他们的医疗发展,今天他听市里头的同志汇报了。来参观的外国友人都惊讶的不得了,一个劲儿的喊:“long long lives chairman mao。”
李大哥兴致勃勃,余秋却毫不犹豫地泼冷水:“其实没什么,给外国人同样的条件,他们也能锻炼出来。”
况且像这种程度的断肢再植,除了保持外观的完整之外,很难恢复肢体的健全功能。一些比较精细的操作,比如说写字之类的,基本上没戏。因为与血管不同,即使神经吻合好了,神经的再生也是不受医生控制的。而吻合不好的情况下,肢体畸形坏死甚至导致死亡也不是没可能。
没错,2019年,我们的显微外科依然可以笑傲全球。但欧美国家不是没有发展。他们的发展主要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精确和灵敏的机械肢体,比方说手、胳膊、腿,在智能化操作下,它们可以恢复绝大部分肢体的功能。
如果不是因为价格过于昂贵,大部分人承受不起的话,说不定它们早已经取代了显微外科。
所以我们不能放松,更加无法沾沾自喜。因为全世界都在飞快地前进,你引以为豪的东西如果不进化的话,那么很快就会被别人甩在后面。
显微外科要发展,那就必须得想办法提高断肢再植之后的功能恢复水平。不然机器总有一天会越来越便宜,就好像90年代的大哥大后来变成不值钱的砖头一样。当价格的优势不复存在的时候,人们会选择功能更加齐全的机械肢体。
李大哥笑了起来:“你怎么妄自菲薄呀?起码现在,这个技术拿出去大家都是震惊的。”
余秋还是严肃地摇头:“不行,我们必须得精益求精,不能躺在功劳簿上呼呼大睡。”
李大哥脸上的笑容更深:“你有这个警觉性,真的很难得。”
余秋摇摇头,在心中叹了口气:因为我不想我所有的努力最后化为停滞不前。
技术就是这样的。假如有一天显微外科真的被取代了,那在发展显微外科过程中,锻炼出来的一项项技术成果也可以转化到其他地方去使用,仍旧能够发光发热。
社会的进步就是这一点点的小创新小发明推动起来的。
李大哥主动邀请:“我们一块儿进去吧,我看他们夫妻话应该说的差不多了。”
余秋笑着摇头:“不了,您进去看吧。我还要去找他的管床医生,有事情要讲。”
她转过身,直接往医生办公室去。手术结束才是刚开始,后面还有漫长的战役要打。接上去的手臂能不能存活?活了之后除了好看以外还能不能再拥有点儿基本功能,要如何进行复健,都是大问题。
余秋在鞍山待了一个礼拜。
这一个礼拜的时间里,苏家恒接了从马来西亚开来的船,跟他的同伴们完成了援助物资的分发工作。
小川君与凯瑟琳分别通过他们与自己国内亲朋的关系,联系到了更多的集装箱。感谢近10年世界集装箱事业的蓬勃发展,他们拥有更多的报废箱子来完成简易房的搭建工作。
而在医院里,李斯特菌感染的产妇体温始终正常,还在继续进行疗程观察。至于她的孩子,像是已经适应了妈妈肚子以外的世界,能吃能喝,反应活泼的很。
比起她,妊娠期急性脂肪肝的新手妈妈运气显然要差上不少。她在icu里头再次陷入昏迷。后面又是上呼吸机,又是持续血浆置换,又是甘露醇脱水,好不容易人才缓过来,余秋离开鞍山的时候,她刚脱离呼吸机,后面还得看恢复情况。
谢天谢地,比起在鬼门关打滚的母亲。这两个孩子倒是幸运的不像话,都活泼又自在。
这话说的可真残忍。但如果母亲还备受煎熬的时候,孩子的情况又不好,那真是让人心酸。一场妊娠,似乎都变得毫无意义了。
余秋没有在鞍山继续逗留。她的工作很多,作为333干部,这三个月时间她应该在京中呆着,好跟着指导全国的计划生育工作。
临离开鞍山之前,孙斌的老婆程芬送的余秋一副毛线手套。这玩意儿是她在医院陪伴丈夫的时候,一针一线打的。
刚出月子没多久的女人又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又要照顾住院的丈夫;天知道她是如何挤出时间来打毛线的。
只有真正照顾过手术病人的人才知道这活儿究竟有多辛苦。而跟这个比起来,照顾一个满月的孩子更是难度up up,那是请了一个月嫂都不够,还得额外再请位保姆的高难度高强度工作。
所以尽管无论是3月中旬的京中还是杨树湾都用不到毛线手套,余秋还是笑纳了她的好意。
也许这样,她心里头能够舒服些。
李大哥喊秘书帮余秋订了车票。车子抵达京中以后,她没有直接回计划生育小组所在的小楼报到,而是直接拎着行李箱去学校里头找何东胜。
夕阳西下,何东胜下了课,跟同学一块儿去食堂打完饭,端着搪瓷缸子往宿舍走。
余秋瞧瞧他左边的女同学,再看看走在他右前方,还一个劲儿回头回头说话的男同学,顿时忍不住磨牙。
可以呀,小何队长,男女通杀啊,姐姐看样子很需要彰显存在感。
于是她站在原处,就等着自己自带的金光晃瞎男朋友的眼睛。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又残忍。何东胜正跟他的小伙伴说的兴高采烈,完全无视余秋的存在,就这么华丽丽地飘过去了。
余秋目瞪口呆地看着男友越走越远,感觉这个世界已经好不起来了。
反而是一直歪着头说话的男同学看到了余秋,还朝她的方向指了下手,同自己的同伴们说了句什么。
后知后觉的何东胜好奇的转过脑袋,待看清余秋脸上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时,他那迟钝的求生欲可算是上线了。
何队长二话不说,直接奔过来一把抱住人。为什么是一把呢?因为他单胳膊,他右手还端着今天的晚饭,总不能抱到余秋身上。
余秋倒是伸长了两条胳膊,只不过拥抱何东胜的时候,狠狠地掐了下他的腰。不老实啊,何队长,都背着姐姐在外头做了些什么?
何东胜高兴傻了,叫她掐了都不知道反抗,就高兴地搂着人腰往宿舍的方向带,兴高采烈地跟众人介绍:“这是小秋。”
其他同学发出哄笑声,全都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谁不认识啊?放眼整个国家,哪个不认识余秋?”
先前同何东胜说话的女同学认真地看余秋的脸,像是破案一般点点头:“人上电影果然会被拉宽,你怎么这么瘦啊?”
这个年代的人崇尚健康美,力量美,劳动美,红扑扑的圆脸蛋才是美女的标配。跟招贴画跟银幕上的美女一比起来,余秋真是太瘦了,好像起阵风就能把人刮跑一样。
何东胜看着她也心疼,同自己的朋友们解释:“她刚去了趟海城,支援建设来着,肯定没吃好睡好。”
其他人都推着何东胜:“那快点,带她回去休息吧。眼睛都熬出红血丝了。”
一群年轻人七手八脚,又是帮余秋拎箱子,又是要把自己手上打的菜送给他们今晚庆祝一番。
何东胜赶紧推辞,表示自己马上会去食堂再打一份。
大家伙儿将人推进宿舍,就笑嘻嘻地全跑了。
何东胜没有学籍,在学校一直是旁听生的身份。其实按道理来说,他不应该有宿舍。只不过他情况特殊,学校的后勤就给他收拾出楼梯口的杂物间,里头一架单人床,一张旧书桌,外加一个木头柜子就成了他的宿舍。
单门独户,这在眼下可是超规格享受了。
余秋在宿舍里头转悠了一圈,何东胜摆下手中的搪瓷缸子,招呼她先吃饭,他自己再去食堂打一份。
结果一扭头,看见女友活像要鸡蛋里头挑出骨头的劲儿,他顿时哭笑不得:“你放心,这屋子里头的蚊子都是公的,从来不叮我。”
余秋挑高眉毛,在心里头冷哼,年轻人,你太天真了。这年头不仅要防火防盗防闺蜜,还要防你的兄弟!瞧瞧刚才跟你说的热火朝天的劲儿,眼睛都在放光呢。
何东胜拿开水烫过了筷子,拉着人在书桌前头坐下:“吃饭吧。他们在讨论毕业后的去向问题。他们今年就要毕业了。”
余秋不假思索:“不是包分配吗?有什么好讨论的?”
按照现在的原则,大部分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回原籍安置。
何东胜摇摇头:“今年政策有变化,可以双向选择。最重要的是搞开发区,需要一大批有专业技术的年轻人。廖组长这些天全泡在各个院校了,正号召大家伙儿去特区参加建设呢。”
余秋下意识冒了一句:“难得呀,他还做了件好事。”